234
他把小叔叔带回他逼仄的居所,不大的、四四方方的一小间,有一扇窗户,书桌和床都是从师兄以前的公寓淘汰下来的,高级得跟这个房间毫不相配。
他依旧将这里打理得很干净,但已经没有了住在小叔叔家时的生活气息。
桌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材料、文件,角落里塞满了泡面,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热水壶、一口小电锅,生活用品买的都是最廉价的,以便于随时都可以被抛弃。
就像陆忱自己一样。
他背对着宁晃烧水泡茶,拉出许久没有用的电暖气,帮小叔叔把衣服烘干。
而宁晃坐在他的床上,脱去湿掉的衣服,穿上他的T恤和外套,又用他的浴巾擦干头发。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隔了一会儿,宁晃问:“有吹风机吗?”
他没有。
宁晃也没挑,“哦”了一声。
他的电水壶坐上了水,转头瞧见宁晃正穿着他的T恤,宽宽松松地露出脖颈锁骨,米色的运动服外套也像大了一码的oversize,碎发间还氤氲着些许湿气,便没有扎起,任由柔软地垂落,居家得像是他刚娶回来的新娘。
还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拿着他的一本书在读。
却忽得听见宁晃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书扔到一边,说:“怎么看起金融了?”
他低声说:“想赚钱。”
宁晃失笑,说:“眼界宽了,野心也大了。”
他想,如果想把小叔叔变成他新娘也算的话,那野心的确大得可怕。
宁晃跟他说闲话,问他:“你在这边儿住,平时怎么做饭?”
他小声说:“煮点面,或者叫外卖。”
宁晃说:“你现在倒是不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脚尖动了动,说:“有点忙,没时间。”
宁晃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说:“赚钱的事不着急,工作也用不着那么拼命。”
他说:“好。”
宁晃半晌说:“毕业了,应当不用两边忙了。”
他摇了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扯着嘴角笑了笑:“有点迷茫。”
他已经没了家,如今又离开了学校。
他没法儿呆在小叔叔的身边,在这城市像一条流浪狗,只能追着钱的尾巴跑。
如果今天小叔叔没来。
他会落寞得可怕。
水烧开了,他又扭头给小叔叔泡茶。
滚沸的水倒进透明的杯子里,茶包被冲出淡淡的绿色,不是什么好茶,所以只有最初的一点茶香能令人安心。
宁晃坐在那儿,低着头沉默了许久,问他:“……带人回来过吗?”
他说:“没有。”
黄昏的阳光贸然闯进这间房,为他们俩都染上了暖色。
他盯着小叔叔的指尖儿。
想着,哪怕能碰一下也好。
碰一下,他便不至于这样的干渴。
“不带个男朋友回来么?”
“我今天看了你们毕业典礼了,好些人在悄悄看你。”
陆忱的确是所有毕业生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哪怕有无数流言蜚语,但单单是立在那里,就招惹了无数的目光来。
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也有,嫉妒的有,喜爱的也有。
学校里养出来的孩子,就是有一种招人喜爱的纯粹气质,懵懵懂懂稚气未脱,眼睛干干净净,盯着陆忱瞧时,眼底的仰慕也那样皎洁。
宁晃想着,淡淡说:“最好找个同城市工作的谈,将来不容易分手。”
他说:“我不会带别人来。”
宁晃却自顾自说:“你这地方很好,虽然小了点,却很安静,周末可以约个会,聊聊天,光线不错时,适合接吻……”
他说:“跟谁?跟你吗?”
宁晃住了口,冷冷地看他。
他一言不发,终于软下来,慢慢地、认真地看着他说:“小叔叔,我不会的。”
“不会带别人来,也不会跟别人接吻 。”
宁晃说:“为什么不会?为了我?”
宁晃鲜少对他这样直白且咄咄逼人,他却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脏一声一声跳。
低头盯着小叔叔的指尖儿,想触碰的愿望,像是浸了水海绵,在一点一点膨胀。
宁晃故意笑了一声,说:“大侄子,你别告诉我,你这种行为叫守身如玉?”
他垂着眸说:“是。”
他没有一句话说谎。
宁晃却仿佛有些恼了,说:“陆忱,你他妈有毛病。”
“你……”
说不出更狠的话来。
因为他俯下身,在吻他的指尖。
他痴痴地盯了许久,终于还是做了出来。
那一刻,仿佛这个世界总算有什么能接纳他了,灵魂都得到了熨帖。
宁晃的指尖儿弹了弹。
却良久无声。
他顺着指尖,吻到了手背,手腕。
他像是终于又回到了那时候。
他的小叔叔,绯红着脸颊,羞恼又粘人地在他怀里,推搡他,又勾着脖领吻他。
他最贪恋的,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拥有了一切的温柔时光。
他喉结滚动,干渴地吻上他的嘴唇。
软得他心脏乱跳,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舌尖儿跟着黏上去,他贪婪地吃他的嘴唇,小声喊他,小叔叔,小叔叔,我喜欢你。
像是这样就能回去了。
那时就应该说出来才对。
应该好好跟小叔叔表白,应该融在一起,应该除了接吻什么都不做。
阳光透过窗。
落在床上。
小叔叔说得对,这里很适合接吻,适合在阳光下,慵懒地品尝彼此的嘴唇,也适合做一场白日梦,占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虚幻得像是在梦里。
他们喘息着滚在一起,他在宁晃身上,嗅到了属于自己的气息。
宁晃最后仰面倒在他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他又像大狗一样埋在他颈窝。
他得到了短暂而虚幻的幸福,甚至窃喜着、满足地翘起了嘴角,想要汲取更多。
只有从他的小叔叔的身上,才能得到的温度。
却忽得被宁晃扣住后脑。
宁晃耳根绯红,眼尾的情潮没有褪去,眼底却似初见似的冷淡发寒。
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宁晃盯着他眼睛说:“陆忱,这是最后一次。”
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
宁晃静静说:“陆忱,我如果想要一个情人,什么样的都找得着,犯不着来糟践你。”
“也犯不着糟践我自己的心意。”
宁晃沉默了片刻,慢慢推开他。
他慢慢扎起自己的头发,沉默了许久,说:“衣服不用换了,你这身……我回头寄给你。”
方才的幸福烟消云散。
“如果有感兴趣的人,就尽快找个对象吧。”
“也好让我死心。”
宁晃轻飘飘说:“……我也尽快。”
他猛地攥住他的手。
没法儿松手。
尽快什么?
找到另一个感兴趣的人吗?
他有一种清晰的认知。
如果这时候松开宁晃,让他从这里离开,他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宁晃让他松手。
他不肯。
宁晃给了他一巴掌。
不重。
落到脸上还是心软,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他却终于还是红了眼圈,因为看见了小叔叔眼底隐隐的恼火和恨意。
他声音哑了,说:“小叔叔,你能不能等等我?”
等他,再变好一点。
走得再快一点。
他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他父亲的威胁。
说他已然没有了的家,回不去的、流言满天的学校。
怎么也没法儿放下的自尊心。
什么都抓不住的彷徨和痛苦。
他这些天很紧迫,工作不顺利时,险些跟师兄吵了起来。
师兄没法儿理解他死盯着钱不松手,直骂他眼皮子浅,人已经魔怔了。
但他始终不知道拿什么能换回他的小叔叔。
他说:“小叔叔,等我赚到钱会好吗?”
“是不是等我有了钱,就什么都好了。”
“如果能变好。”
“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没法儿用喜欢来形容。
喜欢到根本没办法接受失去。
他说不出的,终于嗫嚅着,一股脑倒出来,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却还是视线模糊,怎么也看不清小叔叔的表情。
却只听到了小叔叔低声骂。
“小屁孩。”
还是个自以为成熟的小屁孩。
235
陆忱把宁晃的睡衣翻出来,又点好了宵夜,回来的时候,瞧见宁晃正趴在床上看手机。
忍不住在后脑勺揉了一把,低声说:“别趴着看,累眼睛。”
宁晃应了一声。
他看那视频却又有点眼熟,忍不住问:“看什么呢?”
宁晃说:“你的毕业视频。”
陆忱那一届的毕业视频在网上是找得到的,兴许是看在颜值的份儿上,给了他跟宁晃一两个镜头,被营销号减下来打上滤镜反复播,满屏幕飞爱心泡泡。
镜头里,他垂着头神色压抑,被小叔叔轻轻拥抱着。
他的学位证还在小叔叔手里。
他也怔了一下。
一瞬间想起了许多,笑着捂他眼睛,小声说,别看了,这段儿不许想起来,怪丢人的。
听得宁晃轻笑了一声。
“丢人什么,我什么没见过?”
陆忱这回听出声音不对来了。
低下头细一瞧,骤然瞳孔地震:“小叔叔。”
宁晃挑着眉:“嗯?”
他咳嗽了一声,说:“那什么,你变回来了啊?”
趴着的人舒舒服服转了个身,靠在床头,舒展慵懒地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怎么,我想起来了不高兴?”
“大侄子,怎么看着有点儿心虚啊?”
陆老板装傻充楞,温声说:“没有的事。”
宁晃勾了勾手指。
他就俯下身。
让宁晃在额头上赏了个脑瓜嘣儿,说:“你厉害了啊,陆老板。”
“招呼不打一声就公开。”
“趁着我失忆,老虎屁股都敢揍了,武松都没你神气,怎么,你要改名叫陆松么?”
“我看我现在管不住你了。”
他就捂着额头委屈巴巴说:“小叔叔,你十八岁可不好哄了,脾气大着呢。”
宁晃说:“你少来。”
“现在知道装兔子了?一失忆,就大尾巴狼似的。”
这阵子他已经发现了,陆老板心眼儿多着呢。
他十八岁那傻乎乎的样子,要多好哄有多好哄,哪怕就陆老板说两句软话,把对付他的装可怜本事用一半,吓唬吓唬,也能把人拢得服服帖帖。
但陆老板偏不,又是公开恋情,又是纵着他撒脾气。
最关键的是,十八岁的记忆不全,想起来的大都是关于陆忱的记忆,余下工作生活方面想起来的都不多,也不长什么心眼儿,三两下就让陆老板蛊得晕头转向。
什么话都往外说,还让小自己四岁的大侄子揍屁股。
——想想都丢人。
他不理陆忱,继续看那个视频。
陆忱也凑过来看。
他却在被窝下头偷偷摸小叔叔的手。
让宁晃一巴掌拍开。
又摸。
又拍开。
宁晃推他,说你不是不看么,别来发骚。
他闷笑,说,又想看了。
“想起了好多。”
宁晃看着视频的目光闪了闪,陆忱这次抓到了他的手。
继而成功把人捉进怀里。
腿夹着腿,搂着看完的。
南方的冬日室内是湿淋淋的冷,陆忱的怀抱却很热。
宁晃不自觉会想起,陆忱问他能不能等等他的时候。
兴许陆忱也想起来了。
正待开口的时候,却忽得听见手机铃声响了。
宁晃低头看了一眼,愣在那。
备注是:
妈。
236
宁晃盯着手机怔了一下。
方才还笑闹着的陆忱也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你妈妈?”
宁晃点了点头,说:“多半就是来问你的。”
先前病情曝光的时候,他就费了好大功夫跟母亲解释,这一出恋情公开、公开得满城风雨。
宁妈妈不来问才是奇怪。
宁晃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有些不想接。
母亲再婚之后,他跟母亲沟通总是很别扭,每每讲过电话,都越发落寞。
兴许是他原本就不知该怎么面对爱着自己、却又无可避免走向生疏的人。
他下意识看了陆忱一眼。
陆忱说,接吧,我在呢。
他到底还是接了。
深吸了一口气,说:“……妈。”
电话那边儿还是熟悉的声音。
果然是来问陆忱的。
他别扭。
母亲也别扭。
不尴不尬,不咸不淡。
他絮絮地低头应:“嗯,是。”
“……谈了。”
“人挺好的。”
“是陆家的,你别瞎操心……不是,我不是生气了,你别想多。”
断断续续地说,眸子越垂越低。
却忽得见陆老板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手机给他。
他愣了愣,不知怎的,就把手机递给他。
手机到了陆老板手里。
他坐在陆老板的怀里,听见陆忱声音温和,乖乖巧巧说:“阿姨好,我是陆忱。”
电话那边的妈妈显然愣了一下。
宁晃自己也愣了一下。
就见陆老板三两句就把话头带起来了,温声跟那边闲话家常。
“最近忙吗?年前我想跟宁晃顺便去看看您。”
“宁晃说您最近腿疼又犯了,要不要到我们这边看看。”
宁晃瞪大了眼睛。
——他压根儿就没说过。
他几乎没跟陆老板提过家里的事儿,就连失忆了的十八岁也没怎么说过。
又听陆老板笑了起来,说:“没事,不忙,宁晃正好在录节目。”
“我跟他一起回去,正好上门见见您。”
窗外夜色静谧,星星正好。
宁晃就看着陆老板把他妈应付得妥妥帖帖,一句一句慢悠悠地聊。
竟然聊了十几分钟,还抽空给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目瞪口呆。
却又有些想笑。
“嗯,好。”
“您也保重身体。”
手机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聊完了天,挂断了。
他头一次感觉是长舒了一口气,而非怅然若失。
他看了陆忱半天,说:“陆老板,你长能耐了你。”
陆忱说:“定下了,过两天回去看阿姨,让她宽宽心。”
“不然她总不放心我这个姓陆的。”
宁晃没说话。
陆忱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厚实的,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叫这一整个夜都暖了起来。
宁晃低着头发呆了一会儿,终是嗤笑了一声:“谁让你叫阿姨了,我都比你大一辈,你叫我妈阿姨?要脸么?”
陆忱笑着说:“往上叫,就该是奶奶辈了,不是把人叫老了么。”
“阿姨该生气了。”
说着说着,又撒娇似的埋进他颈窝,低语:“再说了,小叔叔。”
“我人都跟你了,肯定得随你的辈分。”
人都跟他了。
宁晃听着,便心情好,不自觉翘起嘴角。
又听陆忱一本正经说:“回去我就管我爸叫老哥,赚大了。”
他没忍住笑,轻拍了陆忱一下,说:“去你的。”
三十岁了。
还是没个正型。
只有失忆时能装一装正经,却又装不住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侧过身,轻轻勾住陆忱脖子,慢慢地、缓缓地靠上去,吻上了他的脸颊。
嘴唇贴上了脸颊,静静驻留了许久。
明明总是触碰。
这个吻,却从目光,到心尖儿,都柔软得一塌糊涂。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陆忱,骤然就红了眼尾,盯着他贪看个不停。
他最终还是没好意思一直这样跟他对视,别过头去,嘀咕说,哪有看着别人亲的。
陆忱的笑意不自觉蔓延,从身后搂着他,细细碎碎吻他的耳后,颈侧。
吻到他几乎融化在陆忱的怀里,目光朦胧,紧紧抓住着禁锢着自己的手臂。
陆忱低声说:“小叔叔,我一直都在的。”
他“嗯”一声。
陆忱说:“以后也会在。”
他的睫毛颤了颤 ,低声说,知道了。
陆忱便在他颈窝轻声笑,说:“小叔叔,能不能再亲一下。”
“就刚才那种。”
这次他的吻落在了嘴唇上,辗转磨蹭,转瞬被扑在床上。
陆忱不知道哪来的兴奋劲儿,含着笑,没完没了地蹭着他,明明还是那斯文俊逸的面孔,举止却俨然像是终于找到了家的傻狗。
隔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拉开距离,问:“我还是小屁孩吗?”
他盯了陆忱半天,撇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说:“……不是了,行了么?”
温柔了一些,成熟了一些。
虽然坏心眼,却把十八岁时的幼稚鬼也照顾得很好。
冷不防被陆忱兴奋地揉乱了头发。
他红着耳根拍开陆忱的手,半晌嘀咕。
“没大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