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阿姨是热心肠,也没在意年轻人穿成什么样子,拉着宁晃的衣袖带他去水箱前挑鱼,嘴上还一个劲儿夸他长得标致漂亮。
宁晃向来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尤其跟长辈更是如此,便只能“嗯嗯”点头附和,时不时就不好意思地抓一下头发,把原本就软蓬蓬的头发抓得更乱。
阿姨又问:“几个人吃?”
“两个人。”宁晃想了想,补了一句,“要炖汤的。”
“那买个两三条就够了。”
阿姨一本正经地教他,眼睛是凹下去的不能要,发浑的不能要,身上发黑的不能要,掉鳞的也不能要。
炖汤的鲫鱼不要太小,太小了刺多,也不能太大,腥气重,六七两刚刚好。
六七两是多大?
宁晃盯着水箱里挨挨挤挤的鲫鱼,眼睛发晕。
阿姨气势豪迈,指挥说,边儿上这条、这条,还有这条给我捞起来。
哦,原来这么大是六七两。
宁晃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三条天选之鱼的眼珠子是否格外炯炯有神。
最后老老实实称斤两去了。
去收银台的路上,阿姨又跟他拉家常:“跟对象一起吃饭啊?”
宁晃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自己这到底算是有对象,还是没有对象,含含糊糊说:“算是吧。”
阿姨一路简直就是夸人精再世:“我说呢么,你这样的,肯定早早就让人定了。”
“又漂亮,又乖,又肯干活,一定会疼老婆。”
宁晃被夸得耳朵都粉了,一本正经装酷,半天没敢吱声。
就是结账时看阿姨手里东西多,老老实实帮忙拎袋子。
冷不防手里一轻。
他扭头,瞧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陆忱,冲阿姨笑了笑,彬彬有礼打招呼。!
这人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陆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低声说:“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估计你就是在买东西。”
所以在收银处等他。
结果就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小酷哥,跟在阿姨后面,乖巧听话、唯唯诺诺。
连话都没说,陆忱心就先化了一半。
宁晃“哦”了一声,给他看手里的袋子,说:“鲫鱼我买了。”
“真等你,黄花菜都凉了。”
便见陆忱垂下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真好,会疼老婆。”?!
他都听见了???
鱼还活蹦乱跳的。
宁晃先熟了。
106
阿姨看着突然冒出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来,隐约觉得自己之前哪里说的不对,但又没好开口问。
宁晃犹豫了一下,觉得这种场景似乎应该介绍一下陆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是什么身份。
最后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我一起晚上吃饭那个。”
他听见陆忱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话他。
阿姨这才反应过来,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稳重温和,一个精致锐利,恍恍惚惚不知道该夸什么,最后蹦出来一句。
“挺……啊,挺般配的。”
“谢谢,”陆忱显然比他擅长跟人交际:“顺路送您一下吗?我们往景园的方向走。”
阿姨摆手:“不用不用,我就住附近。”
宁晃咳嗽了一声,闷声说:“那送您到门口吧。”
一路跟阿姨说话的变成了陆忱。
陆忱显然比他更会讨长辈欢心,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明明也是西装笔挺,却半点没有距离感,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人逗笑了好几次,还能问几道菜谱出来。
宁晃侧着头看过去。
正好瞧见陆忱的嘴唇,淡而软,形状漂亮,说话间轻轻开合,教他一下想起早上被亲了一口的事儿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亲了。
更是匆忙忙回过头去。
走了两步,心神不宁。
陆忱问他:“小叔叔,怎么了?”
宁晃没说话。
陆忱偷偷碰他手背,小声说:“……是不是想家了?”
小叔叔家里的情况,比他还复杂,三十几岁便很少再提,十八岁不知道会不会触景生情。
“没想什么。”
他撇过头去。
转眼已经到了超市门外,阿姨回头看过来,热情说:“你们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陆忱冲着阿姨挥手。
宁晃也跟着挥手,心里却嘀咕,总不能说,他真的觉得,陆忱挺适合做老婆的吧?
连细腻的心思都很适合。
107
傍晚回去,发现鲫鱼挑得果然很好。
葱买错了。
他在葱里挑的最细的那根,依旧应该叫大葱。
小葱还静静躺在超市里。
“没事,鲫鱼汤用这个也行。”陆忱围着奶黄色的围裙,忍着笑给葱切段,“要是葱油面就没办法了。”
鲫鱼改刀、豆腐切块、海鲜菇撕开,不需要煮很久,就变成了浓郁漂亮的奶白色。
放胡椒、放盐,葱花不能放,去腥用过就行了,小叔叔讨厌葱花。
陆忱就着勺子尝了一口,嘴唇便被鱼汤润湿。
宁晃偷偷看了一眼,又暗啐自己没什么出息。
不就是一张嘴么,亲没亲有什么值得想的,估计三十几岁早就亲腻了,看都懒得看一眼。
“拿碗。”陆忱说。
上次亲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他刚过来,在露台上,变回去又变过来……
“小叔叔,碗。”陆忱没等来碗,又提醒他一次。
“啊……?哦。”他冷着脸,背过身去取出两个汤碗来。
陆忱就举着勺子,看着他的背影悠悠地笑。
最后滚烫奶白的鲫鱼汤装在白瓷碗里端上桌,一口下去,从舌尖儿鲜到了后脑勺,配上软糯的米饭,把整个人都给熏得暖洋洋。
汤喝了整整两碗,又吃起鱼肉。
鲫鱼刺多,他一点一点挑鱼刺,又说:“网上那个视频,我看见了。”
陆忱“嗯”了一声。
“吵架我也看见了。”
陆忱又“嗯”了一声。
宁晃皱眉质疑:“……就不能把我那双塑料拖鞋给裁掉吗?”
他实在想不清楚,自己当初拍选秀视频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会穿着丑不拉几的一双塑料拖鞋。
现在好了,全国人民都看到了,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陆忱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宁晃瞪他。
他把手举起来,笑着说:“这可不关我事,至少要歌的事情,是你自己安排的。”
“我只负责把视频找出来,然后执行。”
“现在的事情,发视频的时机,索赔,追回版权,都是你跟团队商量安排好的。”
宁晃愣了愣。
陆忱找了双筷子,给宁晃剃鱼骨头,说:“我是很想帮你解决麻烦。”
“但是想了一下,可能你自己把歌要回来,会更开心。”
他笑了一下:“希望我没猜错。”
宁晃愣了愣,半晌确定地回答:“没错的。”
虽然是以莫名其妙丢失记忆的形式,来体验一个虚假的十八岁,但懵懵懂懂间,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三十四岁,
他仍希望不会让过去的自己失望。
“那我们还是没有白在一起这么久。”陆忱笑了起来,把挑好刺的鲫鱼推到自家小叔叔面前。
宁晃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听见陆忱盯着他,轻声说。
“对了。”
“小叔叔,亲了。”
……什么亲了?
宁晃还沉浸对自己的感受之间,猛然听见这么一句,忽然串了频道。
然后终于想起了什么。
关于早上隐约的薄荷气息,和淡淡的柑橘香。!!!亲了!!!
他瞪圆了眼睛。
陆忱就光明正大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徒留宁晃一个人在原地,夹起一筷子鱼肉,魂不守舍地送入口中,头顶都要冒出烟来。
再回来的时候。
听见宁晃故作平静地嘀咕:“亲、亲了就亲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
陆忱喝着水,看了他一眼。
这话要不是对着鲫鱼说的。
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108
18岁笔记:
小葱是小葱,大葱是大葱,再小的大葱,也不会变成小葱。
34岁批注:
那为什么我变小了,会变成恋爱笨蛋?
108
吃过了晚饭,宁晃难得没跑去露台吹风,开了电视听声音,赖在沙发上玩手机。
——他看程忻然挨骂,多少有点乐趣在里面,甚至想亲自热闹热闹,被陆忱拦住了,说是容易转移视线被抓住话柄。
他便不服,给陆忱看手机屏幕:“那你怎么转发了?”
屏幕上赫然是陆忱的转发记录,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转发了宁晃的选秀视频,配字是:“原作最好听。”
陆忱就笑:“他们不敢找我事。”
陆老板可是公司有法务部的男人,谁闲的发疯,才会来跟他较劲。
宁晃哼了一声,继续去翻陆忱的微博。
陆老板还是个实名认证用户,头像就是吉祥物日光光,粉丝数量很大,微博更新频率很低,大都是企业微博相关,剩下的私人微博更少。
就那么几条,还大都是宁晃的演唱会、演出。
他转发也简简单单:
支持。
买票了。
喜欢。
活得像是个虚假的粉丝号,下面的评论也千奇百怪。
喊爸爸的、产品反馈的、股票股价的,跟宁晃有关系的微博下面,多半都是插科打诨说俏皮话的。
“怪不得陆爸爸最近没动静,又追星去了。”
“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啊,一直也没看明白。”
“都说了是朋友关系,有钱人就不能听歌了?不能有个喜欢的歌手了?”
“那也许是歌迷关系?”
谁家歌迷还亲嘴。
还床头留套。
宁晃哼了一声,把页面翻过去。
却听见陆忱轻声说:“小叔叔,跟你说件事。”
“说。”他说。
“我要出差几天。”陆忱说。
“几天?”
“五天。”
“哦,”宁晃盯着手机,说,“你去吧。”
眉眼嘴角却不自觉耷拉下来,看着不大高兴。
陆忱说:“要跟我去吗?”
宁晃嘀咕,说:“不行,还有节目。”
而且节目现在选手都合宿在一起,导师也可以加入,偶尔拍拍节目素材。
本来宁晃没打算去,但陆忱要是出差,他这几天还不如去节目宿舍混吃混喝。
陆忱想了想,说:“也好。”
宁晃现在没有记忆,总让人放心不下,节目组那边起码人多,还有一个夏子竽。
但小刺猬答应的这么爽快。
还是让陆老板心里不大高兴,用力揉了他头发一把,说:“没良心。”
“白给你做那么多好吃的了。”
宁晃白他一眼,说:“你出个差又不是去英勇就义,我还给你唱段十八相送么?”
他一说歌名,旋律便不自觉冒出来,说着还真的哼起来。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他嗓子好,唱得不是越剧唱腔,也清凌凌得好听。
却架不住陆老板在他后头接:“梁——兄!啊!”
宁晃当时就是虎躯一震。
陆老板还搁那唱:“英!台!若!是……”
半句没唱完,就被宁晃捂住嘴巴,面无表情说:“哥,算我求你了。”
“别唱。”
好好的祝英台与梁山伯,让他唱出生不如死的味儿来。
估摸着演得是罗密欧与鲁智深。
陆老板就在他手心儿下翘起嘴角,眼睛笑成一双糖月牙儿。
——倒让他脸红起来。
手掌下覆着的,是陆老板的嘴唇。
他撤回手来,客厅里的灯光有些暗,电视里还吵吵嚷嚷播着不知是什么的广告,屏幕忽闪忽闪的光,流转过陆忱那双优雅的凤眼,柔和的眉宇,最终落在了浅笑的唇上。
早上亲的,他都没有感觉到。
他让人蛊了似的,脑海里一片浑浑噩噩,却不知不觉开口。
“走都要走了,”
“要不要……再亲一下。”
陆忱看他。
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句什么话,脸上烧着,慌里慌张地找补:“就是说,那个,就,随口说说。”
却冷不防嘴巴被轻轻啄了一下。
一触即逝。
“像这样?”陆忱看着他,眼神带着了然和笑意。
宁晃怔住了。
半晌,却凶巴巴地说:“你别动。”
骄傲又别扭的少年,就扯住对方的领带,屏住呼吸,倾身靠近。
缓慢而轻地贴上对方的嘴唇。
睫毛可数历历可数,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只是简单的亲而已,连吻都算不上,他手心儿都已经出了汗,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而小心翼翼。
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他才稍稍挪开,回到原本的姿态。
“这样……就可以了。”
宁晃神思不属,灵魂也跟着夜风飘飘荡荡。
他嘴唇上有残余鲫鱼的味道吗?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是,心跳的很快。
109
宁晃亲完立刻就后悔了,老实说,他最后悔的不是该不该亲,而是应该在陆忱临滚蛋之前亲的。
这样亲过之后,就完全不用考虑后续该怎么面对陆忱的问题。
否则就会像眼前这样,在床上背对着陆忱,心如擂鼓,一声一声,几乎要把他给震晕了。
他心想,
该死的,他就不能现在变回三十四岁吗?
他快猝死了。
冷不防耳根被碰了一下。
就像炸了毛似的抖一下。
陆忱在他身后笑说,你耳根好烫。
他恶声恶气:“不要你管。”
他就哄他,说,小叔叔,我以前也不敢亲你来着,特别怂。
以前的陆忱和他?
宁晃的耳朵支棱起来,阴阳怪气:“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陆忱就支着下巴说:“以前胆子很小的。”
“你要不要听?”
小刺猬在被窝里纠结了半天,终于慢吞吞翻了个身,露出亮晶晶的眼睛和别别扭扭的表情,说:“你说吧。”
陆忱就笑起来。
是在程忻然的几次事件之后。
他压抑而不可言说的情愫,如蔓草般疯长。
110
他那阵在读研究生。
一边是难度极大的项目和论文,一边被父母亲戚追问性向、使出各种手段给他介绍女孩,甚至追到学校来,想要带他去看医生,一边又是他蠢蠢欲动、想要创业做出成绩的野心。
他从念书时便是一个事事完美主义的性子,对自己要求可怕得高,学不会放过自己。
这些便像是一重又一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每到晚上,焦虑得合不上眼睛。
而他有奇怪的怪癖,精神一焦虑,就忍不住跑去刷厕所、刷露台、洗锅碗瓢盆,清理油烟机灶台,还有边边角角的缝隙,半夜怕给宁晃吵醒,都是轻手轻脚、开着小灯做的。
谁知宁晃半夜起夜,迷迷糊糊趿拉着拖鞋出来上厕所。
就瞧见房子到处都锃光瓦亮,纤尘不染。
连沙发套都拆下来换掉,餐厅的地板已经被擦干净,还打了蜡,他打开灯一看,甚至能瞧见自己的倒影。
而自家一米八几的大侄子,穿着围裙,挽着袖子,带着粉色的塑料手套,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跪在地上吭哧吭哧擦地板。
好一副受万恶旧社会迫害的童养媳形象。
——面面相觑三秒,大为震撼。
宁晃揉了揉眼睛,半天才冒出一句:“你……梦游?”
他尴尬得想要撞墙,半天才咳嗽一声,小声说:“不是,我就是……睡不着。”
宁晃实在搞不清楚,他睡不着跟他擦地板有什么关系。
他尴尬地站起来,说:“我一焦虑睡不着,就想做点什么……吵着你了么?”
宁晃把他拉起来,把他手上那双的可笑的塑料手套给一只一只拽下来,扔到一边儿去:“你排解压力我管不着,但是已经凌晨三点了。”
“你是要猝死了么?”
他站在那一动不动,小声说:“不想睡,一闭眼就心烦。”
宁晃又把他围裙解下来,说,傻逼,你越不睡觉越烦。
围裙的系带在背后,打了个不太好解开的结。
宁晃笨手笨脚替他解下来的时候,手臂环着他的腰,像是在抱他。
他盯着宁晃软蓬蓬的头发,恍恍惚惚想,原来他比小叔叔高。
他说,项目催得好急,好烦。
宁晃就淡淡说,说要不就不写了,怎么还把人给逼疯了。
他就笑,说那就毕不了业了。
毕不了业,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
他陷入无尽焦虑的死循环。
被宁晃敲了一下。
“你不还会做家务呢吗。”宁晃说:“还他妈会给地板打蜡,我这辈子就没见识过。”
他笑起来,说:“又不能做一辈子。”
宁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又说:“还有,小叔叔,我喜欢男人。”
宁晃说,你又不是没说过。
“小叔叔,你能不能……闭眼。”
他的声音都快发颤了。
宁晃的话头一下就停了下来,半晌,松开手,看了他一眼。
也许耳根是烧了起来的,睫毛也是在颤的。
沉默了许久,还是闭上了眼睛,别扭生硬地开玩笑:“陆忱,你不会想大耳刮子抽我吧。”
他捉住他的肩膀的时候,感受到了紧绷的肌肉。
他俯身,阴影覆在宁晃的面孔上,目光落在薄而红的嘴唇上。
他心脏跳得厉害。
却又想起了太多。
怕父母亲戚发现他对宁晃不一样的情愫,怕影响到宁晃好不容易才稍有起色的事业。
又怕宁晃接受不了他的感情,连陪在他的身边都成为奢望。
最后只得狼狈仓惶地直起身来。
也许过了很久,他额头抵在宁晃的肩头,用力抱住了对方,仿佛这只是一个粗糙而非细腻的拥抱:“小叔叔,我好累啊。”
——他感觉宁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失望的,又或许是庆幸的,或者一切都是他的误读。
宁晃狠狠地捏起了拳头,最后又松开。
由着他抱了许久,最后只是给了他一个脑瓜瓢儿。
说:“别招我,滚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刺猬:谁说我笨蛋!我超勇的!
注:
《十八相送》
小叔叔和陆老板唱的那段。
祝英台: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