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 第79章 真正的分别

邬岳在人界无处可去,跟孟怀泽闹别扭的时候能一脑袋扎进去的也就一个川箕山。他在山里的湖边上坐了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往日喧闹的湖上寂寂无声,满湖的鱼虾全都沉了底,连泡泡都只敢悄悄地吐,生怕不小心触了外头那大妖的逆鳞。

邬岳脑子里不断地回响孟怀泽跟他说的那几句话,越想越是生气,还有点稀罕的难受。他觉得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随便他欺负的小郎中变了,不会轻易一逗就发恼了,也不会动不动就害羞了,这倒是都没什么,关键的是,孟云舟惹他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倒也不是最关键的,惹了他生气之后,孟云舟竟是不向他道歉来哄他了。

甚至于竟还敢说出分开这样的话!

直到天色黯淡,水中的小妖精们憋了一天,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刚想偷偷地钻出水面透一口气,便觉周围那骇人的妖力蓦地激荡,一恍神间便被那水流带出了水面,第一次享受在空中飞的感觉。

昏暗的天色中,邬岳站起身来,一双金眸危险地发亮。

他刚刚下了决定,这便离了人界回九移山去,非要让孟怀泽吃一番教训。

半空中历了圈险的水中小妖们争前恐后地掉回水里,刚晕乎乎地爬上来,便见邬岳转身欲走,不过两三步,伴随着翅膀扇动声,翠翠急促的声音远远地传。

“邬岳大人!你快、快回去吧,孟大夫院里闯进去了好多人,手里有好大的刀……”

她急急地飞过来,还没等冲到邬岳站的地方,金光一闪,邬岳已经没了踪迹。

孟怀泽在屋中坐了一整天,都不知夜色是何时降下来的,直到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外头传来喧闹声,孟怀泽才突然被惊醒,踉跄地起身,摸黑打开了房门。

稀薄的月光照着院中一行人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发亮。

孟怀泽心中蓦地一沉,院中站着的竟是一队官兵。他脑中急速转动,苍白的脸上已经先一步带上了笑,向前走了两步,嘴刚一张,一把刀便颇有些不耐烦地抵上了他的喉咙。

领头的男人持着刀,睨着他:“家里除了你,还有些什么人?”

孟怀泽放下手,老实答道:“家中人少,除了在下,仅有内人与稚子。敢问官爷,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人将刀威胁般在他喉咙前方一寸的地方移了移:“不该你问的事别多问。”

随即他将刀尖向旁边一指:“去,把那两人叫出来!”

“此时夜深,妻儿已睡,我才一人在书房读书,此时我怕扰了……”

那打头的官兵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孟怀泽噤了声,只得朝明华母子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对策。

他刚走近,还未待敲门,里面便传来明华未醒透的声音:“相公怎么了,外面怎么这般吵?”

“没什么,”孟怀泽后面的院中站着十余位官兵,沉寂无声似是压迫,他身旁那领头的官兵向他一抬下巴,孟怀泽柔声向屋中道,“别多问,你带孩子出来一下。”

屋中传来窸窣声响,有孩子被吵醒之后不满的哼唧声,不过片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从屋中匆忙出来,扑进门口站着的孟怀泽怀里,孟怀泽顺势将她揽住,又将庆儿拥进怀里,挡住了这两人的脸。

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瑟瑟地响起:“相公,这是怎么了……”

庆儿也埋着脸在孟怀泽怀里哭得惊恐,喊着“爹爹”和“娘亲”。

明华显然是刚刚从床上起来,黑发散满了整个后背,衣衫不甚齐整,赤着脚露着小腿,有几个官兵已经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却也有些直勾勾地看着,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

孟怀泽拥在明华后背的手攥成拳,神色间仿若也忍受了极大的耻辱,紧抿着唇,贴在女人耳侧安抚的声音却是温柔:“没什么,别害怕。”

说罢他扭过头去,看向一旁站着的那个领头官兵,神色间不复方才的唯喏,愤声道:“官爷还有什么要看的吗!”

那领头的男人咳了一声,也微微移开了眼去,看向那几个刚刚搜寻完其余房间的士兵,得到否定答复后,他将刀收进鞘中,抬起手冲院中的其余人道:“下一家。”

离开时那领头的男人走在最后一个,在踏出院门前,他又回头看了那三人一眼,神色间若有所思,又很快被夜色掩去了。

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远去,孟怀泽才松出一口气来,迅速地松开了怀中的两人。明华向后退了一步,虚脱般靠在门上,她脸上仍有泪痕,和孟怀泽的眼神对视上,却是扬起了一个感激的笑。

方才事出紧急,孟怀泽没有其他办法,此时刚想向明华道歉,便听到身后蓦地响起鼓掌的声音。

周围夜色寂寂,连虫鸣都噤了声,只有那掌声寥寥地响起在黑暗中,突兀又嘲讽。

孟怀泽转过身,看到邬岳坐在墙头上,一条腿落拓不羁地垂下来,正鼓着掌笑看着他们。

“娘子,相公……真是情深义重啊,”邬岳慢悠悠地拉长声音道,“孟大夫——”

他明明在笑,却莫名地阴冷骇人,漫不经心的几个字间都尽皆嘲讽。

明华想要解释些什么,刚张嘴便听孟怀泽道:“你们进屋去。”

说罢,他抬步朝邬岳走过去。

一步步,月光踏碎在他的脚下,宛如过去的一幕幕时光。

可月光碎了还能重聚,过去碎了还能吗?

邬岳看着孟怀泽走过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最终归为冰冷的平静。

他坐在墙头上,低头俯视着孟怀泽,坐姿倨傲,金眸在夜色中熠熠闪光,仿若穿透人心的审判。

他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在夜色中:“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孟怀泽的声音仿若不是他自己的:“没有。”

他觉得自己被剥离了,他看着、听着一个陌生的人在说话,那个人是谁,是他自己吗?他不知道。

“孟云舟,”邬岳的金眸愈亮,那张英俊的脸在夜色中令人心惊,语气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诱哄,“我也知道什么叫做演戏和迫不得已,但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孟怀泽知道,他的小狼崽子是给他递了个台阶,是想要他哄哄他。

他心里那样清楚,他想要伸出手去,想要跟邬岳说下来吧,可他听到的却是熟悉又陌生的冷静的声音:“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你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这是谁在说话?

邬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他笑起来:“孟云舟,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想假戏真做,这样也无所谓?”

“随便你怎样想都可以,跟我没有关系。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明白了,到此为止,不再继续了。”

这是谁在说话?

邬岳站起身来,他本就高大,这样站在墙头上更显得遥不可及,孟怀泽仰头看着他,觉得月亮仿若就悬在他的头顶,除此之外,周围全是无边的夜。

孟怀泽觉得有些晕眩,甚至快要站不住,他将指尖用力地掐进手心里,这才勉强没有晃。

“孟云舟,”邬岳冰冷的声音仿佛也是从远方传来的,“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走?”

你会吗?孟怀泽听到他心里卑微虚弱的疑问。

然而落在他耳中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半晌他才能听清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邬岳,你记不记得你曾给过我一个允诺?”

“当时我没有用,现在我想用了。”

“你走吧,邬岳,回你的地方去,别再来这里了。”

他的头疼得几乎要炸掉。

我在说什么,他想,我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另一个他、邬岳面前的他,表现得那样好,声音稳得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的嘴角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笑:“你当初说过的,只要我提,什么你都会帮我完成。”

邬岳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低头看着他,他头顶的那轮月亮在孟怀泽眼里渐渐晕开,越来越大,似乎要变成一张扭曲的巨大的嘴,从天上倾覆下来,将他整个人兜头吞噬。

强烈的眩晕之中,孟怀泽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月色下的邬岳。

我要抓不住他了。

孟怀泽想。

不,我已经抓不住他了。

许久之后,孟怀泽嗡鸣不休的耳中轻飘飘地落入两个字:“很好。”

明明他耳边吵得几乎要炸掉,这两个字却那样清晰地穿透进来,孟怀泽一直以来平静到虚假的神情终于变了,他像是没听懂,懵懵地睁大了眼。

月色悠悠摇晃。

也只剩了这月色空空荡荡。

孟怀泽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竟像个无措的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弄丢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看见头顶那轮巨大而模糊的月亮呼啸而下,终于将他吞噬。

孟怀泽眼前落入一片虚冷的黑。

他扶着墙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咳得那样厉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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