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 第71章 岁月

城内的热闹被甩在身后,光亮逐渐褪成了旷野的暗寂,孟怀泽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原先要给邬岳戴的面具他自己戴上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邬岳仍是愤愤不平:“那老头是不是没长眼,竟说我是弟弟!他知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岁了,说出来……”

孟怀泽突然停了脚步。

邬岳差些撞他身上,诶了一声,奇怪道:“怎么了?”

孟怀泽转过身来看向邬岳。他的身量要比邬岳要矮些,两人正面相对时要微微仰着头,下一瞬他拽住邬岳的领子,将他往自己身前拉,直到两人的脸凑得极近。

“给点光。”孟怀泽的声音有些干涩的紧。

周围亮起淡淡的金光,邬岳那张俊朗的脸近在咫尺,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这是一张年轻的脸,最多不过二十一二,从很多年前孟怀泽第一次见他时就长这样,未曾有丝毫变化。

包括眼神。

人的成长与衰老即便不在外表中呈现,也会在眼神中呈现出来,不复年轻时的倔强无畏、天真单纯,眼前的妖怪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不曾长大,也不曾老去。

孟怀泽突然有些不敢看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

即便有着面具的遮挡,他也知道那下面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一时失神,邬岳便乘着空子,往前倾身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亲完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离那么近,不亲白不亲。”

孟怀泽的喉结干涩地滚动,他嗯了一声,松开邬岳转身向前走去。

一路上孟怀泽再没说过话,直到进了院,邬岳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手。

孟怀泽想要回头去看,刚转身便被邬岳伸手从脸上将那狼面具摘了下来。孟怀泽眉间一跳,刚要撇过脸去,便见邬岳抬手,将那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明明刚才还是那般嫌弃。

面具粗陋憨拙,下面露出的半张脸却是英挺俊秀,两者果真有些格格不入。邬岳抬手抓了抓头发,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戴个这玩意儿,还用得着生气?”

十五的月亮悬在头顶,圆圆满满,孟怀泽移开眼笑起来,抬手擦了擦酸涩的鼻梁。

那只在城里买的灯笼被邬岳拎回了家,就放在屋子正中的桌子上,里面的烛火已经灭了,黑暗中只余一个玲珑的轮廓。

孟怀泽夜里睡不着,便盯着那轮廓出神,远远的村落中传来几声狗叫,声音不大,孟怀泽却像是被突然被惊醒了神,翻身坐起,披着衣裳下了床榻,快步走到书架边上。

邬岳被他吵醒,趴在床边上还有些迷糊,眯着眼问他:“干什么去?”

孟怀泽一边在书架上翻找,一边回道:“不用管我,你先睡,我找个东西。”

说罢,他从书架角落抽出一本书来,封皮上俨然几个大字,修龄延命录。

以往孟怀泽对这些所谓的驻容延命之法颇有些嗤之以鼻,觉得大多是骗人的玩意儿,算不得正经的医书,极少翻看,这些相关的书便大都在书柜角落里吃灰。

然而此时他拿着那本延命录却像是拿着个宝贝,迫不及待地点了灯,披衣在桌前坐下,一副挑灯夜读的架势。

快速翻完了手中的这本,他又起身去了接诊的东屋,东屋里面有个大书架,他又在上面寻摸出好几本书来,都是什么《养生要旨》《长寿类纂》之类,甚至还有一本记录女子养颜之法的《养肤八要》。

孟怀泽将这些书从头翻到尾,直到天亮,还顺手做了不少记录。

于是第二日清早,邬岳一出屋门,便看到孟怀泽正在院中比划。

邬岳靠在门边上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孟怀泽是在比划个什么,一会儿吸气吐气一会儿抱手甩腿的,又一边手里拎了块石头往上举,后来石头脱手掉下来还差些砸了他的脚。

邬岳看他将自个忙活得一头热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孟怀泽擦了一把汗,在冬日里呼出的气都是热腾腾的:“锻炼。”

邬岳将在嘴边上的“就这?”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看孟怀泽的细胳膊细腿,觉得真锻炼锻炼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法子……

他看了眼院中尚未生芽的海棠树,走过去抬手折了一根枝条,冲孟怀泽道:“你来躲它。”

孟怀泽“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枝子便冲他抽了过来,动作利落力道凶猛,孟怀泽慌乱躲开,还没等松一口气,下一条子便跟着落了下来,他只能继续躲。

邬岳是怎样的身手,即便手下刻意松缓许多,对孟怀泽而言仍是吃力。闪转腾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本事都被逼出来了,不过片刻已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孟怀泽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连个求饶喊停的空都没有,只觉得从喉到肺一溜火烧火燎地疼。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孟怀泽连忙举起双手求饶:“停停停!我不行……嘶!”

邬岳正在兴头上,见孟怀泽突然停下,放诸海棠枝上的力道虽是迅速回收,最前头的枝梢还是在孟怀泽肩头小小刮了一下。

就这么一小下,孟怀泽的肩头便麻得半晌都没知觉。

邬岳连忙过去看他的情况,孟怀泽捂着肩头咳嗽,连吐了好几口混泥的酸水,嘴里还是有生涩的泥土味,都是躲邬岳的海棠枝的时候脸贴地吃进去的。

孟怀泽摆手避开邬岳的手,警惕地离那只妖怪远远的:“咳咳,我自己可以,你去,咳,去玩你自己的……”

他是求生的锻炼,邬岳那是要命的训练。

有了这么一回,孟怀泽再也不让邬岳插手,在院中抱元归一都还记得留个眼睛看着邬岳,生怕旁边突然再抽出来一海棠枝。邬岳终于发现人妖有别,他的身手与孟怀泽天差地别,这地里的小苗不可强拽,便也不再插手,每日里坐在海棠树下摇着椅子悠悠闲闲地看戏,面前还有孟怀泽防他乱动给他备好的各种小吃食。

书里的法子孟怀泽都试了一遍,饭菜蔬食也都讲究,这些邬岳都无甚感觉,然而可恶的是这人晚上还不安生睡觉。邬岳都在床上乖乖躺好了,他还跟个老僧似的端坐床沿上,两脚踏着地面,紧紧绷着嘴唇,眼睛向上看,在邬岳疑惑的眼神中深吸一口气,两手叉腰不紧不慢地揉按腰处。好不容易躺下了,邬岳嘴角还没咧开完,就见他将枕头拿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掌心相叠按在脐上,然后运气丹田,闭着眼睛缓慢地吸气呼气。邬岳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抗议时,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

这一天天的折腾,是个人都累,孟怀泽却好像不知疲倦,魔怔了一般循着书中的那些法子一样样地做。

直到有一日,他去集市上买药材,路过一家胭脂铺,铺边上有两个女子正在谈论新到的脂膏,说是功效奇绝,用上两月便可祛除皱纹美肤养颜。孟怀泽驻足听了一会儿,等那两个女子走了,他脑子一蒙,掀开门帘进了胭脂铺。

铺里香气萦绕,孟怀泽从未进过这种地方,有些无所适从。掌柜的迎上来,问他想要些什么东西,孟怀泽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半晌一声不吭。

掌柜的看他半晌,了然地哦了一声,笑道:“是给家中娘子买的吧?那看下这个吧,刚到的货,功效极好……”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小小瓷瓶上,下一瞬却像被灼伤一般迅速移开,旁边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孟怀泽转身,掀开帘子大步地离开了胭脂铺。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过去这些日子着了梦魇般的执拗蓦然被拆解,他觉得自己荒唐。

回到家后,孟怀泽将这些日子收集的龙胆、夏枯草、何首乌等药草全都打包放进了库里,邬岳坐在桌子上看着他忙活,问他道:“怎么,不用了?”

“用。”孟怀泽低头收拾,“给人治病用得着的时候就用。”

邬岳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道:“你最近是在做什么?”

这话邬岳之前也问过几次,孟怀泽每次都不肯说,这次邬岳再问,孟怀泽默不作声地将碎草药叶清扫干净,良久的沉默后,他仍是道:“没什么。”

邬岳不受年岁困扰,有些事他不知道,孟怀泽也从来不说。他说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心态在作祟,是自卑自傲,还是对人妖殊途的自知自觉。

此后余生里,孟怀泽再没迷信过那些延命的书,却保留了许多生活的习惯,早晚起居,仔细清洁,按时用饭,饮食清淡,空闲的时候除了看书,还会做些锻炼。

他清楚岁月无法阻挡,却希望它能走得慢一些。

直到他三十五岁那年,在某一个平常的夜里,邬岳亲着孟怀泽的耳朵,突然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孟怀泽哦了一声,说:“是吗?”

他笑着扯开邬岳作乱的手,翻过身去背对着邬岳,道:“睡吧,困了。”

他连是哪里不一样了都没敢问。

在那天之后,他再也不让邬岳在亲热的时候点灯了。

邬岳不知他这点坚持是因为什么,毕竟他是妖,黑暗与光亮对他而言并无任何影响,他一样能将孟怀泽的所有反应与模样收归眼底。

孟怀泽说:“那你就闭上眼吧。”

邬岳不明白:“为什么?”

孟怀泽便笑,环着邬岳的脖颈,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因为我不好意思啊。我看不见你,你却能看到我,多不公平。”

邬岳当他是说着玩,未往心上去,只是那之后,即便是亲热,孟怀泽也很少再脱内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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