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 第61章 归来

邬岳是冬天第一场雪还没化尽时离开的,再回来时,川箕山上已层林尽染,漫山皆红,是又一年的深秋了。

秋日天空净澈高远,空中散发着成熟开阔的气息,邬岳没敲门,而是直接翻身跃上了墙头。

孟怀泽坐在院中海棠树下,正闭着眼睛睡着了。此时秋色已深,海棠树上只零落剩了几片叶子,挡不住风与日光,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便都落在了孟怀泽的脸上身上。

他安静地睡在这阳光中,像是一道秋色。

邬岳坐在墙头上,托腮看了孟怀泽好大一会儿。他的心像是秋日田野里的种子,鼓胀着饱满起来,涨满了整个心房。

许是感觉到什么,睡梦中的孟怀泽抿了抿唇,眉间微蹙起来,邬岳以为他要醒,结果那人眼睫颤动两下又没动静了,看模样是又睡了过去,眉间的蹙却是未消。

邬岳玩心起来,霎时间墙头上俊朗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毛茸茸的黑狼幼崽,正是他初与孟怀泽相遇时的模样。

狼崽子从墙头上跃下,正正好砸进孟怀泽的怀里。

孟怀泽睡梦中被砸得闷哼一声,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拢住了怀里的毛团,他睁开眼,神情间有些没睡醒又受惊的茫然,愣愣地低头一看,正对上怀中狼崽子水汪汪的金眸。

秋风携着植物成熟的香气拂过身周,旁边的树又落下几片黄叶来,孟怀泽低头看着邬岳,半晌,漆黑的睫毛才颤了一下,手脚间却仍是毫无动作。

倒是邬岳先急起来,用湿润的鼻尖拱了拱孟怀泽的手,撒娇一般又在上面舔了舔。

孟怀泽被他舔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回撤了下手,微微攥了起来。他像是这才终于回了些神,开口却是:“你的内丹又被抢走了?”

这话问得邬岳不爱听,什么叫又?说得他像是经常被人抢走内丹一般……偏生孟怀泽还是一副真情实感的惊讶模样。

邬岳不满地瞪了孟怀泽一眼,内丹从他体内飘出来,显摆似的在孟怀泽眼前转了两个圈。

孟怀泽这才松了口气,脊背向后微倚在椅背上,他闭了闭眼,像是刚醒而受不住那灿烂的日光。

低空中有微尘虚虚漂浮,再开口时,孟怀泽的声音也像是浮在半空中的:“那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说话时他的手虚虚拢着怀中幼崽柔软的毛发,邬岳不满意这浅尝辄止的触碰,以往的时候,孟怀泽的手会从他的脑袋顶顺到尾巴尖,常摸得邬岳舒服得恨不得打起呼噜来。

他在孟怀泽怀中翻了个身,主动地冲那人敞开了柔软的肚皮,尾巴贴着孟怀泽的手臂蹭了蹭,又用尾巴尖去缠他的手指,孟怀泽顿了片刻,还是抬手揉了揉小狼崽脖颈处的软毛。

孟怀泽的手干净修长,又因常年行医,沾染着些微的草药清香,此时微凉的手指揉着暖烘烘的毛发,邬岳舒服得仰起脑袋,金色的眸子都惬意地眯了起来,两只爪子抱着孟怀泽的手,一副享受模样。

孟怀泽垂眼瞧着他,神色间有些不明。

邬岳这妖怪变成幼崽也不是安生性子,摸了没几下,他又翻身爬起来,拱到孟怀泽身上,两只爪子搭着孟怀泽的肩,用舌头舔孟怀泽的脖颈与下巴。

孟怀泽也不躲,只是笑。

邬岳这才抽空道:“想吓你。”

孟怀泽点了点头:“是被吓到了,一睁眼就看到一条狼。”

邬岳仍是黏在孟怀泽身上蹭,过了一会儿,他不动了,趴在孟怀泽怀里有些恹恹道:“我没打过那条龙。”

竟像是受了委屈回到家里来告状。

“怎么?”孟怀泽揉了揉他耷拉下来的狼耳朵,“他很强么?”

邬岳点了点头。

孟怀泽这下是真被惊到了,邬岳这只妖怪向来心比天高,若不是真的毫无胜算,他绝不会轻易服输。

“哼,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黑龙,”他语气间虽是不屑,金眸却是发起光来,“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厉害的妖怪。”

他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孟怀泽手下动作停了,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轻声道:“他强是他们的事,为什么非要与他们争个一二?”

邬岳抬眼看他,孟怀泽对上邬岳金黄的兽瞳,心中一颤。那不是凡人的眼睛,正如妖之所想也并非他一个人之所想。

孟怀泽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究竟是在笑什么。

他将邬岳从自己怀里抱起来,放到一旁石桌上,随即站起身整了整被邬岳蹭乱的衣裳:“这么久没回来想吃肉了没,我去给你做。”

说罢没等邬岳回应,他便转身进了厨屋。

孟怀泽将肉放进锅里,又坐在灶台前烧火,邬岳跟着进来,他已经变为了人形,低着头去看锅里的肉。

孟怀泽手里还拿着要烧的柴,抬眼看着邬岳的侧脸便忘了动作。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在邬岳这只妖怪身上却未留下任何痕迹,仍是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郎。

邬岳的视线投过来,孟怀泽这才回神,低下头将柴火塞进炉膛中,专注地盯着燃烧的火苗。

火烧得旺,不时有火舌从炉膛中舔出来,烤得孟怀泽脸上一片火热,他的双眼也被烘得难受。

“这火太热了,”孟怀泽揉了一把热胀的眼睛,站起身来,“你在这看着吧,没柴火了叫我,我先去把院里的草药收了。”

话说完没等邬岳回答,他便低头出去了。

邬岳没烧过火,也不知那柴火怎样才算是快烧完了,一直蹲在炉膛前盯着,直到里面的火势缓下来,变成了微弱的小火苗,邬岳心觉不妙,刚想施些妖力让它再烧起来,孟怀泽便抱着一捆新柴火走了进来。

他低下身看了一眼,那炉膛中的小火苗悠悠颤颤地打了个转,噗地一下彻底灭了。

邬岳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那个……”

“没事,”孟怀泽道,“再点就是了。”

孟怀泽生火的时候,邬岳就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孟怀泽垂着眼睫一副专注的模样,火苗燃起来的一瞬间映亮了他的脸,他嘴角像是含着些微笑意,又像是毫无表情。

新火又生起来,孟怀泽用手背擦了下脸,抬起脸冲邬岳道:“好了,这次我看着吧,再灭了这顿肉你可能就吃不上了。”

他脸上沾了柴灰,方才那一下也没擦干净,邬岳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抹掉。孟怀泽一愣,下意识地偏头往旁躲了一下,动作虽极是轻微,邬岳却看得分明。

孟怀泽许是也意识到了,慌忙抬手要擦脸,一边笑道:“没事,我自己……”

他话没说完,便被邬岳一把钳住了手。孟怀泽惊愕地抬眼,正对上邬岳不豫的神色。

邬岳抓着孟怀泽,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手下力气用得很重,孟怀泽疼得嘶了一声,还未待不满地反抗,邬岳便覆身过来,衔住了他的嘴唇。

一旁炉膛中的火灼烈起来,烧得哔啪作响,孟怀泽的半边身子都被烤得滚烫,他身后无所支撑,有些不安地抓着邬岳的领口,想要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强势的吻,却被邬岳牢牢制在怀里,动弹不得。

火光映在他拉长脆弱的脖颈上,涂出一抹发亮的橙,那其上便也似着了火。

许久邬岳才撤开身子,孟怀泽呼吸间有些喘,他伸手摸了摸脸上方才被邬岳用力擦过的地方,咧着嘴不满道:“你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疼的不是你是吧?”

邬岳也不知他自己在恼些什么,但他就是不高兴,或许是因为孟怀泽那一下躲,也可能是因为孟怀泽虽然在笑,邬岳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好像并没多开心。

邬岳冷哼一声,见孟怀泽仍是摸着脸,蹙着的神色不由松动下来,凑过去想要拉开孟怀泽的手:“怎么,真有这么疼?”

孟怀泽松开手,那一片果真是红了。

邬岳心里满满涨涨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绪,他伸手过去揉了揉孟怀泽的脸,这次倒是没用劲,又凑过去给他吹了吹,带着些生涩的哄:“好了,不疼了。”

孟怀泽撇过头去,看向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又微弱下来的火苗,良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炖好了肉,孟怀泽却没在家待。这时天色已然有些暗淡,四周渐次飘来炊烟的味道,远处还隐隐传来唤家畜归家的人声,孟怀泽将肉端到院中石桌上,便进屋背了他的药箱,准备要出门去。

他向邬岳解释:“最近村边上多了许多途径此地的流民,里面伤病者众多,我得去看看。”

也正是因为这些流民,孟怀泽这些日子一直忙得厉害,连着几夜都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也正因此,下午时分在院中整理草药的时候他才抵不住困倦睡了过去,之后又乍然见到邬岳,他心忙意乱,这才耽搁到这个时候才要出门。

邬岳不知流民是什么,只是孟怀泽要走,他便推了碗跟着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

孟怀泽摇头:“不用了。”

“那我去接你。”

孟怀泽也不看邬岳,仍是摇头:“还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可能要很晚,你不用管我。”

他说着便急匆匆地往院外走,却被邬岳一把抓住了手。

孟怀泽一愣,拧眉看向邬岳:“怎么了?”

渐暮的深蓝天色中,邬岳微微眯眼瞧着孟怀泽,他的睫毛黑长而密,这样垂眸看人时更甚,又有暮色的掩映,孟怀泽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是心底莫名惴惴不安,不由移开了眼。

“你不是怕走夜路吗?”邬岳慢慢开口。

孟怀泽眉间猛地一蹙,他盯着邬岳抓在他腕间的手,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走多了就不怕了。”

说罢他的脸色倏然难看起来,似是懊恼于自己的口无遮拦,然而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开了一个口子便再难以控制,他一时之间也扯不出笑来,甩开邬岳的手,一声不吭地快步朝院外走去。

这次邬岳没再拦他,一直走出很远之后,孟怀泽的步子才慢下来,及至拐弯时,他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中远处那丛小院只剩一个模糊的暗影,静谧得仿佛融入了周围的夜色,和过去几百个日子里无甚区别。

孟怀泽心底蓦地一沉,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转身回去,回去看一看邬岳是不是真的还在,下午时的一切该不会是一场幻觉……

他觉得自己荒唐,却又抑制不住那近似荒唐的担忧。

许久之后,他才抬步朝那些流民暂居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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