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蒋新明的敏锐度太高了。
一周前,学校里第一个发现自己得抑郁症的人就是她。
那天其实戴岚没迟到,只不过是踩着上课铃来的教室,就被当助教的蒋新明察觉到了不对劲。
当时戴岚问她:“你怎么发现的?”
蒋新明指了指他的左手手腕,“一个多月前,无意间看到几道深红色的结痂。”
这理由显然说服不了戴岚,他拧着眉问道:“就这样?”
“在那之后……您每次早八,只要穿了浅色的衣服,左手袖口的地方,几乎都有一小片浅黄色的污渍。衣服上要是染上血没有及时洗掉的话,留下的颜色就是浅黄色的。”
蒋新明一直低头扯自己左边的袖子,说到这,她抬头看了一眼戴岚,瞅着老师的脸色,试探着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一个人平时对自己穿衣搭配的要求特别高,是不可能穿没洗干净的衣服的。所以我当时很纳闷,为什么老师只有在上早八的时候衬衫会出问题。后来换位思考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早上起床后时间太紧没空仔细挑衣服,而休息的时候又没有心情去逛街买新的……”
“从我当助教那天开始,老师您每次上课都是提前五分钟到教室。而这学期,您几乎是提前二十分钟就坐在讲台上等着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蒋新明停顿了几秒,做了下心理准备后道,“像是很怕迟到所以刻意早到一样。”
“可老师您今天,却是我认识您以来,第一次踩着上课铃到教室。您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像这种触及教学事故边缘的事情,放到正常状态下,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
“够了!别说了。”
戴岚打断蒋新明话时脸上充满了厌烦。
他知道这样挺没素质的,人家学生好心帮你,自己却摆着副臭脸耍脾气。
可是,他控制不住……
发觉情绪状态不对劲这半年来,戴岚一直在观察自己,去判断自己到底怎么了,去确认自己不正常的边界在哪里。
可戴岚从未想过会有其他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如果有,那也最不应该是自己的学生。
蒋新明的每一句都正中靶心,条条都是按着戴岚往日的处事逻辑来推断的。
方才,她每说一句,戴岚都觉得自己在她面前透明一分。
平日里精心维系的外壳被逐步击溃,一片一片地瓦解,露出的难堪内核,还被冠冕堂皇地赋予“抑郁”的名字。
一个多月前,刚好是戴岚第一次自残——
即使意识到生病,戴岚也从来没动过自残的念头。他甚至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抑郁症患者都喜欢伤害自己?
明明流血是一件很痛的事情。
戴岚怕痛。
直到有一天晚上,戴岚喝多了,握着高脚杯的手不自觉加了力,最细的杯颈部分被他生生地按断了。
玻璃碎裂的那一寸劲,断口处在戴岚右手中指割了道很小但很深的划痕。
由于酒精对神经的麻痹,等到戴岚发现杯子被自己捏断时,血已经顺着中指流到了手腕。
戴岚不喜欢开灯。深夜里,月光不受任何遮挡,顺着窗户就照了进来。
月亮的光透着股明亮的蓝,称得戴岚的胳膊格外惨白,而那胳膊上淋淋漓漓的血迹又被称得格外鲜亮——像滴在鱼缸里的红墨水一样,逐渐晕开,不断扩散。
发现杯子断了后,戴岚看向自己胳膊,以为是杯子里的酒被晃洒了。
他不耐烦地抬起手,放到面前,伸出舌头舔舐时,鼻子上也蹭了一抹红。
嗅觉和味觉双重的刺激下,戴岚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酒,而是血。
好像,还是自己流的血。
戴岚这才觉得痛。
但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痒,伤口处混着汗和血,酥酥麻麻的。
伴随着痛感,戴岚开始回味起刚刚舔到的血的味道。
而两瓶黑皮诺下肚,再入口的哪怕是血,咂起嘴来,也尝到了一丝甜味。
酒醉时的戴岚不懂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尝到了甜头之后只想尽兴。
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酒杯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的杯颈和杯托就放任它们自由落体掉到地上,他看都没看一眼。
紧接着,戴岚右手中指抵着杯颈的断口处,轻轻一用力,杯子90度转了个身,杯身和杯颈的衔接处被食指和中指牢牢地夹住,杯肚紧贴着手掌。右手手臂青筋突起,膨胀的静脉因接下来可以预见的疯狂而不断地兴奋。
酒精的麻木,让戴岚的动作很迟钝,他缓缓地从袖子里抽出左手手腕,缓缓地抬起右手,缓缓地用杯颈的断口划了下去。
划下去的那一瞬间,连痛感都是迟钝的。
划痕从腕骨开始,对角线走向延伸到了胳膊的侧面,像新刻上的生命线一样,蜿蜿蜒蜒,绵延不绝。
小时候戴岚被带去诊所打针,护士阿姨给他扎完针之后都会说:“这孩子血管浅,好打针。”
四五岁的戴岚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会有同样的感慨:血管真的很浅,和划痕一起,交织在他手腕上,纠缠不清,互相狰狞,各自诉说着各自的生命。
原来这世上,极致的快乐与痛苦并无二致。
戴岚没忍住,举起右手又落下,左腕又填了几道鲜红色的印迹——
蒋新明看到的那几道深红色结痂,就是这么来的。
宿醉后,戴岚在早上会被四个放置在不同位置的闹钟吵醒。
起床后,他要从卧室开始,走到客厅,走到餐厅,走到他从来没用过的厨房,依次关掉放在床头柜的闹钟,放在客厅书架上的闹钟,放在餐桌上的闹钟,放在咖啡机旁边的闹钟。
然后往磨豆机里倒满咖啡豆,磨好豆子,萃出一杯浓缩,加冰兑水直接喝了。
如果哪天心情稍微好一点,戴岚会走到客厅的阳台,边喝咖啡边看楼下结伴上学的中学生,目送他们走到小区大门。
这半年来,循规蹈矩的生活像复制粘贴一样。
蒋新明猜的没错,戴岚怕迟到,怕宿醉让他一睡不醒,怕起床后依旧神志不清。
每一天,都活在害怕中。
抑郁症是系在戴岚脚腕上,随时准备把他拽入深海的麻绳;而对抑郁症的害怕,却是拴在戴岚脖颈上,让他寸步难行的纸枷锁。
他不只是没有心情逛街买新的衣服,而是对大多数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包括曾经很热爱的事情。
戴岚有个微博,几年前因为吐槽考研和保研机构火了一次,后来又因为吐槽热搜和明星火了一次。当年戴岚趁着热度,在B站开了几次直播,接着又持续做了好多科普视频。
几乎每个学社会学的学生都很喜欢他,甚至有个师哥给他打视频电话,只是因为师哥的学生想看看戴岚长什么样。
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登过B站和微博的账号了。
也不只是这两个,戴岚现在讨厌所有社交媒体,讨厌手机,讨厌电子屏幕。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自己禁锢成茧,屏蔽外界的一切。
蒋新明说戴岚总是过分严于律己。可生病之后,戴岚的生活链条早已脱轨,每一步都是有偏差的,无论怎么努力地矫正也回不到最初的正轨——
一周前,他发现自己开始出现躯体症状。一开始是厌食,再来是胃疼,再后来就是四肢乏力伴着头痛。
也是直到上周四,戴岚才意识到,原来抑郁症最磋磨人的还不是情绪,那些细小的病症会被逐渐放大,一点一点地把神经往碎了碾压。
早上洗漱时,他只是多看了几眼牙膏上的薄荷粒,就失去了控制……
透明的膏体,绿色的薄荷粒,戴岚的脑子里瞬间挤满了乔姆斯基的那句——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
无色的绿思狂暴地沉睡。
乔姆斯基创造时说,这是“不可能有意义的句子”。
而后续有无数学者说,在释义压力下,它必须有意义。
无意间想到的一个学术概念,戴岚却突然觉得好累。
真的好累。
他茫然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然后用牙刷一点一点地把镜子用牙膏涂满。
戴岚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如果在释义压力下,它必须有意义,那么戴岚只想把这个行为解释成——他疯了。
戴岚就是在给镜子涂牙膏这天差点上课迟到,也是在这一天的下午,蒋新明找到他喝咖啡,试探着问出那句:“老师您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戴岚打断蒋新明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他咬着牙,紧攥着手,没来得及剪的指尖一点点地嵌进肉里,硌得生疼。
彼时,戴岚乱糟糟的脑子竟然有闲暇去庆幸自己并没有太频繁剪指甲的习惯,否则若没有这点痛觉撑着理智,他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住脾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十分钟,也可能半小时。
戴岚看到蒋新明一尴尬就低头抿一口咖啡。等到她手上那杯咖啡被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后,戴岚才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只有你发现吗?”
“只有我当了您四年的学生。”言外之意,不像她这样熟悉戴岚的人不会发现。
蒋新明轻轻转着咖啡杯,杯子和杯垫摩擦时发出“嘶嘶”的声音。
杯子里剩的咖啡底,在杯子内壁留下一圈褐色的咖啡渍。
蒋新明想了想自己今天找老师的最终目的,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戴岚劝去医院看医生,“老师,我家里人他们都说,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得抑郁症,坏人是不会反思不会内疚的。再说了,疯癫和文明都是相对的。医生只是让我们在不能改变的现状下过得更快乐一点。”
“老师,为了快乐,您需要去看医生。”
戴岚留下一句“知道了”就走了。
出了咖啡店,外面的阳光格外灿烂,十月末,正好是小阳春的天气。
可戴岚觉得好冷。
天上的太阳像冰箱里的灯一样,只是亮亮的,没有一点暖的感觉。
而自己像条冷冻鱼一样,待在冰箱里,被锁在新鲜到糜烂之间。
戴岚翻出手机,搜了一下月港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微信小程序,挂了心理健康中心的号。
当时戴岚怎么也没想到,随便挂的一个号,就挂到了自己学生的半个亲戚。
更没想到,明明半路都想跑了,还能那么巧地被宋意和闻越拉回来。
拉回来也就算了,上周还苦口婆心劝自己看医生的蒋新明,今时今日坐在自己对面,问的却是有没有看上人家医生。
真够离谱的。
哦,人家学生的原话好像是“是看上宋意还是看上闻越”,是个二选一的选择。
啧,戴岚心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谁会看上闻越那个话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