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岚的成长过程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父母恩爱且开明,甚至连十八岁那年的出柜都是顺利的,一句责骂都没有听到。
直到他硕士毕业那年,无意间听到了戴明安和陈清珏的争吵,他才知道,自己父母的婚姻关系和传统一夫一妻不一样,用现在流行起来的词来讲,它是开放式的。
据戴岚了解,开放式婚姻最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他父母也没能逃脱这个定律。
戴明安把出轨当成呼吸一样自然,可他会在陈清珏找到新的情人之后变得既体贴又卑微,用尽他能做到的一切去挽留妻子,让他回到自己身边,而在妻子的心回来之后,他又会转身去找新的情人。
陈清珏深深地陷入了这种婚姻和感情的恶性循环。她是被迫开放的,发现丈夫出轨之后得到的只是一句“那我们都开放关系吧”,可在她真的接受并适应了开放式后,又被丈夫央求着爱他。
戴岚理解陈清珏说的逃避,当年他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什么都没做,按部就班地出国了,然后三年都没回过家。
那天戴岚原本应该还在毕业旅行,接到导师的邮件后,临时决定提前三天回家,把前不久刚写好的论文改一下投个A刊。然后他就在家门口听到了父母争吵的一切。辱骂、哭喊和摔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把和谐幸福的表象彻底撕碎。
为什么家里的花瓶总是更换款式,为什么瓷砖会换成地板,为什么陈清珏总是开心不起来,为什么戴明安看向陈清珏的眼神永远充满了愧疚……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困惑现在都有了答案。
戴岚有时候觉得缘分真的是个很讽刺的东西。他投中的那篇论文的主题是“现代社会偶合家庭”,原本是一时兴起写的论文,却不偏不倚地命中了自己的人生。
戴岚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他不知道做什么。
那个暑假他无数次地试探陈清珏,可得到的永远都是避重就轻后的甜蜜假象。
他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又没有资格扇两巴掌强迫她清醒。
戴明安处在事业上升期,他不允许自己的婚姻和风评影响到他的仕途。
戴岚不会让自己碰硬钉子,但他会在硬钉子变成软柿子的时候,直接甩给戴明安两个选项:和平离婚,撕破脸起诉。
戴岚唯一一次麻烦褚知白,就是为了父母的离婚案。
褚知白家在华阳的势力很大,戴明安在他们家眼里简直就像蝼蚁一样存在。
戴岚在逼着戴明安选第一个选项。
在这种压迫下,戴明安和陈清珏的婚姻破碎得很容易也很简单。
可戴岚发现,直到这个时候,陈清珏还是爱着戴明安,更恐怖的是戴明安也疯狂地爱着陈清珏。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戴明安对陈清珏的谦卑和恭顺不是假象,他是真的愧疚。
戴岚觉得戴明安的爱与愧疚都很可笑,把陈清珏宠到天上的是他,像丢弃破抹布一样转手把人抛弃的也是他。
戴岚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爱这种情感可以被人拥有得这么脏。
离婚对于戴明安来说是一件非常崩溃的事,因为这个,他和戴岚彻底断绝了父子关系。
但离婚对于陈清珏来说同样是一件崩溃的事。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弦被剪断了,不到一个月,她就住进了华阳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病房里。
其实陈清珏抑郁很长一段时间了,离婚只是刺激出了她的躁狂发作。
最开始的时候,她发了疯一样责怪戴岚,打他,骂他,哭着求他让自己见戴明安。
戴岚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戴明安在离婚后不到半年就又结婚了,停留在原地折磨自己的只有陈清珏一个。
而其实戴岚在陈清珏病最重的时候,找过一次戴明安。
像被前妻发现自己出轨一样,戴明安这次同样只甩给戴岚一句云淡风轻的:“你觉得我会抛弃新婚的妻子回头去看那个疯女人吗?”
那一瞬间,戴岚生理性地想吐。
可他没吐出来,因为戴明安接下来又说:“你好歹是学社会学的,难道不知道世界的规则是围绕着男性和异性恋制定的吗?哦,我忘了,你是同性恋,所以你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吧?”
“我本来以为你挺懂事的,结果先是出柜,后是逼我离婚。离婚的时候我还在后悔,自己养大的孩子翅膀硬了,反咬老子一口,早知道当初就不把你生下来了。可谁又能想到你现在竟然还会回来向我低头。真是笑死了,看来你也没多大本事,闯祸了都自己收拾不了烂摊子。”
“你以为是谁把陈清珏逼成精神病的?难道是我吗?是你自己吧戴岚。”
戴岚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戴明安那张脸。
不知道是不是母子之间血缘牵绊的心灵感应,那天之后陈清珏的病意外地开始逐渐好转,在躁狂和抑郁的循环中,能留出一段异常宝贵的正常时间。
戴岚觉得这不是医学奇迹,而是因为陈清珏是一个太敏感的人,她不会察觉不到戴岚对戴明安态度的变化。正因为察觉到了,所以感知到了戴岚的不容易,所以即使病成这样了仍然想替孩子分担痛苦——她在强迫自己坚强。
戴岚回国后直接GAP了一年,专门照顾陈清珏。
而GAP期间反倒是戴岚学术成果出的最多的一年。他用参与式观察的研究方法,写了三篇关于精神病患者人际交往的论文。更关键的是,他提出了“晒娃的本质是自恋”以及“弑父的本质是自我厌恶”这两个观点。
学术研究是个圈,戴岚的这个圈一直是围绕自己不算悲惨但是很破碎的人生走的。
陈清珏的病好转后,偶尔会心平气和地和戴岚聊两句天。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婚吗?因为我早就预见到,离婚只是把我从一个痛苦带到另一个痛苦当中。”
戴岚听到之后有点难过:“是我让你痛苦了吗?”
陈清珏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让我觉得快乐。但我不想依赖你,更不想拖累你。但不想拖累也已经拖累了,这对我来说是更大的痛苦。”
陈清珏让戴岚走,戴岚就真的走了。
不走她会哭,会闹。闹也就算了,性子还特别倔,怎么劝都没用,像个小孩子,稍有不满就会发脾气。
月港离华阳不算远也不算近,戴岚每个月都去华阳看一次陈清珏,像说明书一样风雨无阻:一月一次,一次两天。
这个“配方”在陈清珏身上只用了五年。她身体的恶化与精神状况无关,和戴明安的情感纠葛早已让她积年累月处在一个亚健康的状态。
陈清珏在今年夏天去世,戴岚在处理完她的后事之后再也没去过华阳。
戴岚没为陈清珏举办葬礼,他不想在葬礼上看到戴明安,却又怕戴明安真的不来,害得陈清珏在另一个世界也会伤心。不如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陈清珏唯一有仪式感的死亡证明就是海葬。戴岚在把她和外公外婆的骨灰连同鲜花一起撒向大海时,想到了林黛玉的那首《葬花吟》。
质本洁来还洁去。
如果有来生,他希望陈清珏不要再这么辛苦。
陈清珏说不用戴岚去祭拜她,可每次看到和水相关的任何事物,戴岚都会想到她。
褚知白是在得知陈清珏去世之后,才知道原来戴岚这几年一直定期来华阳,他骂戴岚根本就没把他当朋友,把自己的事瞒得死死的。
当时戴岚还说:“是我妈生病又不是我生病,我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
结果像是反噬一样,陈清珏去世不到一周,戴岚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抑郁了。
他第一时间测了SCL量表,看到结果后有一种宿命感的无可奈何。
他可以把母亲从失败痛苦的婚姻关系当中拯救出来,可却拯救不了她早已破碎的心,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心也正在逐渐瓦解的事实。
其实确诊为抑郁症的时候,戴岚有那么一瞬间是为自己感到幸运的。
他太了解双相情感障碍,知道这个病有多么折磨人。抛开躁狂阶段,戴岚能够切身感受到,单向的抑郁要比双相的抑郁好受太多了。
至少他只是感到虚无,还并没有绝望。
但他仍然不对这类精神疾病抱有期待。
陪伴陈清珏治疗双相的这几年,戴岚甚至听到她的主治医师亲口说:“我们最多能做的也只是维持她的病情不恶化,其余的要看病人自己。”
所以当从闻越口中听到“经他手治愈的病人数量不少,多疑难的都有”的时候,他是不信的。
可他真的很喜欢宋意的那句“你没病,有病的是这个世界”。这句话让戴岚在戴明安对他说出“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围绕男性和异性恋制定的”之后,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戴岚即使不信,有时也仍会幻想:如果陈清珏的主治医师是宋意的话,她会不会好起来?会不会在没有精神折磨中安详地走?会不会由于心理的好转也收获身体的康复?
宋意是一种希望,可对于戴岚来说,这份希望来得太晚了,像已经在沙漠渴死的人看到绿洲一样。
想到这,戴岚笑了。
他笑自己逻辑出现悖论,已经渴死的人怎么会看到绿洲?
要么渴死是幻觉,要么绿洲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