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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玩过枪吗?
我是说,路边街头的那种,通过击破气球的个数换取对应玩具的游戏。
秦峥小时候玩过几次,但出国留学之后,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我不玩了。”
满头小辫子的女孩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站在她旁边高了人家少说有七十公分的秦峥扶着枪柄缓缓转过了头,平静道:“为什么?”
非裔小女孩仰起头来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回答:“我该回家吃饭了。”
秦峥看了一眼腕表,不客气地指出对方的谎言:“早就过了晚饭时间。”
小女孩不高兴地噘起嘴巴:“我家的时间还没到。”
“好的,小鬼,祝你用餐愉快。”被两位神枪手在短短十分钟内差点祸害到倾家荡产的摊主迫不及待地从架子上取了两只泰迪熊玩偶塞到女孩怀里,并且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看起来应该更加成熟的成年男性。
但客人似乎压根没接收他的信号。秦峥没什么表情地和小女孩对视了一会儿,抿住唇,又重新开口。
“再玩一会儿。”他用命令的语气说着恳求的话。
小女孩/摊主:“……”
“Time to go home~”
身后有人笑盈盈地打断了眼前的僵局。
句尾语调上扬,非常像欧美劣质恐怖片开头中过路人的善意提醒,不过等到接近片尾的时候,观众便会(没什么)惊讶地和主角一起发现,原来摘掉头套的屠戮“小丑”就是最开始出现的那位路人本人。
是沈苫。
秦峥在回头用目光检查他胳膊腿齐全的同时一手握枪,一手精准地拎住了身旁掉头要跑的小女孩的衣领。
“放开我!小心我去警察局举报你诱拐未成年少女!”
“去吧,顺便聊聊你偷拿我钱包的事。”
小女孩停止挣扎。
沈苫已经走到了几人身边,秦峥松开女孩的衣领,两人一同看着小鬼垂头丧气地将两只小熊牢牢抱紧,极为不舍但无可奈何地将空出的那只小手塞进兜里,犹豫片刻,抽出皮夹,乖乖上交。
证件、钱、信用卡都在,秦峥从里面抽出几张下午才换好的纸币,顺手塞到小女孩早已准备好举起的手中。
“拿去吃晚餐吧。”他放弃了一切说教之词。
女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峥从摊主那里换来一只比自己怀里的小熊加起来又大了整整一圈的泰迪熊布偶,咬字清晰地问道:“你不该把你的奖品也送给我吗?”
“为什么要给你?”秦峥扬着下巴反问。
女孩不假思索:“因为我是小孩。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小女孩。”
秦峥耸了耸肩:“又不是我生的。”
“……”
目送着小女孩做了个鬼脸跑开,收拾东西的摊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经常混迹在这一带,无恶不作的小滑头,你的善心并不会换来任何结果。”
奖品不送给陌生坏小孩,但可以送给他认识的大人。
沈苫接过秦峥递来的泰迪熊举起来看了看,笑着又看向摊主:“那希望你的善心可以。”
容忍一个满口谎言的小滑头一再而三地出现在自己的摊位附近扒窃,怕她被人捉住打骂,一次又一次地假装看不见,并在她溜走后为游客的损失主动买单……一般人大约很难做到如此。
摊主一时语塞,而这两个在他眼中本是笨蛋无疑的亚洲游客已经相伴着并肩离开。
沈苫和秦峥并没有去普拉特游乐场。
明明在博物馆的天台上才答应了秦峥的邀约,但沈苫却在走出博物馆的一刻便突然后悔,并且相当恶劣地搬出了极其敷衍人的借口:“想一想,总觉得两个人一起去游乐场好像太肉麻了。”
他出尔反尔不是一两次,秦峥似乎对此早已习惯,压根就没提沈苫在离开天台之前想起什么若有所思的模样,二少爷只是在自行思索后,表态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毕竟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他补充道。
哪种关系?
秦峥靠近眼睛一眨一眨的沈苫,耐着性子解释:“两个男人之间能够拥有的可以一起去游乐场的关系,一种是父子,还有一种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答案就在嘴边,但实在说不出口。沈苫打着哈哈将这反客为主的家伙推到一边,并在下个街区的小集市上将通用欧元递到摊主面前,笑着反将了秦峥一军:“给我儿子先来二十发子弹。”
秦峥在他领着自己目标明确地走过去时就意识到沈苫是在有意支开自己了,但他们两个足够的有默契,从头到尾,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在秦峥和小鬼头比赛射击的那二十分钟里,沈苫到底去做什么了。
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街上明明暗暗的路灯将整座城市渲染成了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们昨晚抵达维也纳时也已经入夜,两人坐在的士后排,由于司机的迷糊在目的地周围多徘徊了半个多钟头。
沈苫疲惫地裹住大衣,斜倚着自己那边的车窗打瞌睡,姿势一看就不舒服。但秦峥也没理会他的刻意回避,只是借着沈苫那边明显明亮些的路灯看了看街景便收回目光,直到司机最后终于找到地方猛踩刹车之时,他才早有准备似的抬手扶了一下同伴即将撞上车座的脑门。
说实话,他们两个很少共同度过这么长久、平静的时间。
从在公寓相遇到机场重逢,跨国航班、中转、转机再经历跨国飞行,在这场茫然不知目的的旅途中,他们正没有选择地被迫正式面对床榻之下日常社交场合中的彼此。
这感觉太陌生,甚至不能说是介于朋友与情人之间的暧昧,反倒就像是临时决定搭伙出行的旅伴,明明之前是两个没有那么熟的独行客,但此刻在异国他乡却必须朝夕相对,互相磨合、依靠。
在博物馆和摊位边有其他东西转移注意力的时候还好,一旦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二人的相处模式便立刻转向地狱级难度的别扭模式。
但意外的是,尽管维也纳的空气中始终流动着缠夹不清的模糊气息,但无论是秦峥还是沈苫,竟然没有一个人为这场由他们共同铸就的偶然旅途叫停。
他们就像是……
他们就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赛,秦峥想。
但比的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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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不出所料的遍地都是演奏家,两人跟着人流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刚好遇到一位大胡子的欧洲音乐人在拉大提琴。
听曲调,竟然还是《贝加尔湖畔》。
熟悉的乡音吸引了不止他们两个中国人驻足欣赏,沈苫职业病发作,盯着演奏家的琴身看了一会儿便像在博物馆里时一样,靠近秦峥说起小话:“他的琴年纪比他要大。”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秦峥看着那被擦得油亮的琴身,垂首也靠沈苫更近,微微侧头:“怎么看出来的?”
他这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倒少见,沈苫笑着转过脸,恰对上秦峥抬起的深色眸光。
一米八七的个子也许还是太高了。
沈苫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到自己的安全距离,但周围人太多,他寸步难行。
一米八七太高,太压迫。
沈苫有些懊恼自己忽然之间不受控制的血脉汩动——秦峥只是因为想听清他说话才靠近,而自己竟然会像个行为冒失的小男孩,心跳错拍。
“他的琴身尺寸太大。”
沈苫平静地丢出了一个最简明扼要、说了也约等于没说的专业答案。
他突然冷淡下来,秦峥不辨原因,侧头看向沈苫,但收获的却只是这人连日来的第一次冷漠回眸。
但很快,上车之后,沈苫便又重新回复了正常。
维也纳的地铁座位是平行于车辆行进方向的双人座位,人不算多,他们随便找了地方落座后,便摊开了下午在广场书店花费足足二十欧购买的维也纳电车地图。
沈苫的语调已经完全听不出先前情绪的影子,连懊恼都掺起笑意:“我怀疑我们被宰了。这比我想得更劣质,这条线路和这个街区根本没有这么近。”
这可是二十欧,要知道,展览着全球最完整席勒画作收藏的博物馆票价也只需要14欧。
秦峥垂眼看向他指的那条波折的线路:“你说你没来过维也纳。”
沈苫“嗯”了一声:“但这并不妨碍我认识维也纳人,对吗?”
无法反驳,秦峥点了点头。
这张二十欧的地图精确度有限,但配色和审美倒是还算上品,单纯作为旅行纪念品也不算可惜。沈苫的指尖在那些曲折的电车线路上滑了滑,在进一步染上墨味之前,及时收了回去。
“我在奥斯陆上学的时候,有个作业是合组完成,我当时的搭档就来自维也纳。那个人很寡言,长达半个月的过程中基本只是埋头工作,很少与我说话。”
沈苫擅长交际,但并不是非交际不可,如果对方喜欢清静,他也十分乐意成全。但在作业即将收尾的时刻,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他在琴身上刻了‘李斯特’的变体花字,我接过去的时候刚好认出,就多嘴问了一句。”
——你是为什么记得李斯特?为匈牙利,《浮士德》,还是维也纳?
“然后?”
“然后,他就向我敞开了他的心扉。”
那天下了大雪,他们两个人被困在制琴的小木屋里,对着将将能加载出来的部分谷歌地图,一栋房子一栋房子、一条街一条街地向彼此介绍了他们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沈苫眯了眯眼:“现在回想一下,好像还挺浪漫的?”
秦峥倚在窗边,淡淡地侧目看了他一会儿,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寓意似乎还挺不言而喻的。
“……拜托,”沈苫几乎有些无奈了,“我没有睡他。”
秦峥不作回应。
一个人的不作回应通常情况下有很多种解读,二少爷尤其复杂些,沈苫以前为了避免麻烦……或者避免一些太过了解后可能由之催生而出的其他麻烦,总是十分自然地将他的“不作回应”视做可以忽略之物,但突然间,莫名地,沈苫这一次却忽然感觉他好像摸到了一星半点秦峥近日情绪怪奇原因的蛛丝马迹。
他看了一会儿身边人总是恹恹垂下的长睫毛,嗓子晦涩发紧地试探道:“你想看看我小时候上学的那条路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问出来却太艰难,多一个字就会让高度紧张的神经彻底崩断。
沈苫喜欢和陌生人聊天,随意袒露心扉,因为他确定今夜之后他将再也不会和这些人有任何交集。
但秦峥不一样。
也许初次相见时他们两个都以为这只会是一场露水情缘,但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样默契地将这段关系延续了三年。
三年,就算他们每次相见的目的都简单地只为满足肉欲,也不可能至今仍然对彼此的生活毫无了解。沈苫有时甚至会觉得,秦峥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他有些时候几乎会感到畏手畏脚。但那些社交平台上的动态与从其他渠道得来的道听途说仍然只能算是最表层的了解,他们两个从未对彼此袒露过自己的家庭与成长经历。
你想看看我小时候上学的那条路吗?
这句话问出来,对沈苫来说,几乎快等同于是在剖心了。这很不妙,堪称糟糕,他在问出口的一刻已经后悔,但秦峥抬眼注视自己的目光很明显将刚才那句话听得分明,并不会因为沈苫的语调渐轻就被他轻易糊弄过去。
别回答。别回答。沈苫在心里讪讪地使用妖术,甚至暗暗期待秦峥可以真的吃点维也纳同学的邪醋,昂起少爷高贵的头颅,千万别答应和人家做一样的幼稚……
“好啊。”秦峥回答他。
“我手机没电了。”沈苫飞速应对。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屏幕便极具戏剧性地出现了电量告罄的动画logo。
沈苫倏地在心里松了口气,眼睛弯起来,对着秦峥晃了晃熄灭的手机屏幕,一时之间甚至忘了他们两个可不止有一部可以联网谷歌的手机。
他很少这样,像个小孩一样,情绪外露。
或者说,他很少在公开场合这样。
但他们两个又不是经常会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坦白说,秦峥对沈苫的了解有限,所以这种神情在秦峥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也不能算是很少——眼睛弯弯的,深色的瞳仁闪出盈盈的波光,比平时让人爱恨交加的游刃有余多了些率真、也多了丝撒娇的亲近。
其实只是占了丁点儿的便宜,就让他高兴成这样,丢了距离感的伪装,洋洋得意得连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而一如既往地,秦峥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配合他,就像在从前那些暖色灯光映照下的夜里,他故意让着沈苫让对方得以撩到自己的敏感点后又嘻嘻笑着全身而退。
其实秦峥总有办法制住他,只是他对这种笑容实在……怎么说呢?
怜惜?
列车到站,秦峥先一步揣兜起身,手掌顺势在沈苫被毛线帽盖住的头顶轻轻揉了一下,并且丢下一句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的“胆子噶朽(胆小)”。
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在北方长大,念着江南女儿家的地道方言,倒是……也不违和。
沈苫无奈地抱着泰迪熊跟在他身后走出车厢,慢悠悠道:“我外婆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明明两个都是燕城人,却时隔数年学舌出了一样的江城话。
秦峥:“哦,你做了什么被笑话?”
沈苫摇头:“不是我。”
“是我……”他顿了顿,重新开口,“是本来要做我外公的人。”
明明在秦峥的默许和纵容下绕开了“小时候的上学路”,却又被自己再一次重新绕回了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一再而三刻意回避的话,未免显得矫情了。
沈苫坦然开口:“我家阁楼飞进来一只蝙蝠,我外婆叫他去收拾,他表面上答应得很好,但其实胆小不敢碰,又怕蝙蝠饿急眼乱扑腾惊着女主人,左思右想,最后竟然端着好吃好水伺候了那蝙蝠一周。”
被沈玉汝发现时,那家伙还搬出家乡根本不存在的神话习俗做借口,让未婚妻好气又好笑地嘲弄了一番,亲自打开窗户,提着大扫帚把尊贵的吸血鬼阁下从陋舍赶了出去。
——胆子噶朽。
——ga……嘉映,你外婆在说什么?
沈嘉映打着哈欠从手工积木堆中抬起了暗藏狡黠的乏味目光。
——她说了她的择偶标准。
男人对于昨天才一起去打过棒球当了朋友的男孩丝毫不作怀疑,冰蓝色的眸中噌地漫上兴致,一贯儒雅的气质都沾上了孩子味。
——哦?所以是什么?
沈玉汝用手指抚过欧洲男人优越高挺的鼻骨,眼底漫上温柔的笑意。
——嗯,我就喜欢胆小鬼。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当时的画面却依旧在沈苫的心里鲜艳如初。
也不知是否有记忆美化的可能,明明那时他们两个人都已经不算年轻了,但在沈苫为数不多的回忆片段中,那些眼角眉梢的纹路与褶皱都分毫没有遮掩他们年轻时的荣光。
是很好看、很相配的两个人。
“后来?”
“他死了。”
故事戛然而止得太突然,沈苫从回忆中醒来时,眼中的波光几乎没有任何瑕疵。
他带着一丝似乎早已练习拿捏好细节的惋惜回答:“在去给客人送小提琴回来的路上,他偶遇了一场暴力袭击,在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中枪身亡时,他手里还握着要送给爱人的桔梗花。从那以后,我外婆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街区。”
“他叫什么名字?”秦峥问得很轻。
“Edwin.”
沈苫笑了起来:“Edwin Heinrich.”
秦峥点了点头。
但沈苫仍然在看着他,像在等些什么。
秦峥又微微歪了下头:“嗯?”
沈苫谨慎地收敛了些许笑意:“你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比如一些更加细节的东西,沈家了不起的外婆、在沈苫叙述中隐形的父母,以及Edwin去世后相依为命的祖孙两人。
你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没有,”秦峥回答,“现在这个故事完整了。”
Edwin Heinrich,沈玉汝,沈嘉映。本该成为一家人的人们。
作者有话要说:
桔梗花语献给Heinrich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