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我点了杯冰橙汁。”
快餐店面积不大,丛安河选的桌子在角落,靠门。他和乔颂对坐,在她面前放下一瓶开了盖的冰镇果汁。
乔颂没说话,只用那双大而黑的眼睛看他。
丛安河温声:“不喝吗?”
乔颂抬头,看一眼快餐店墙上老旧的挂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赶时间。”
“你吃药了?”丛安河问。
乔颂没说话。
“那就好,不然我们今天恐怕很难沟通。”丛安河点头,用筷子撬开豆奶:“我知道你恨我,恨到想捅我一刀,让我偿命。”
乔颂不发病时人很安静,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眼神总是涣散,很少聚焦在一点。
她不回答,丛安河就继续:“但你不能。”
乔颂穿着工服,瘦削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短袖里。
缺维生素,她嘴角长了一串燎泡,吃汉堡时嘴张得太开,结的痂被挣裂,半翘着。她抬手直接撕下,伤口渗出血来。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豆奶的玻璃瓶在木桌上转了一圈,丛安河对她说,“乔颂,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
乔颂离开,丛安河又坐了一阵儿才起身。
适才闹出的动静不小,其他食客或多或少用余光打量他。
他推开门,一只脚踩下台阶,就看见门边站着戚不照。
“等多久了?”
戚不照:“两分钟。”
丛安河:“你看到她了。”
戚不照到的时候她刚巧走出来:“是乔颂。”
“嗯。”
“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丛安河早取下口罩。昨天被戚不照啃了嘴角,其实只破小半层皮。
把帽子还给他,丛安河道:“她吃过药,病情控制得还可以。”
“嗯,”戚不照说,“然后清醒地研究怎么对付你。”
丛安河哑口无言。
戚不照去牵他手:“不在这儿吃了,我们换个地方。”
丛安河手背敷了敷眼睛,有些走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嗯,好……那回去收拾行李。”
这幅迷糊样子实在罕见,戚不照好笑:“要不要顺便睡一睡我?”
丛安河这才回神,额头往他耳骨上一磕,答得毫无威严:“不、要。”
下午的航班,午饭在机场快餐解决。
上了飞机,丛安河难得睡满全程,落地时眼睛都睡肿。
戚不照无线看了两个小时的恋综双人cut,看到手机快没电,取完行李先在箱子里翻出充电宝,再翻出一束花,就这么大剌剌抱着回去。
行李放回家,丛安河洗完澡就到晚饭时间。
戚不照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丛安河正坐在床沿,边看窗外边发呆。
随便从衣柜里翻出件短袖,戚不照套上:“哥哥。”
丛安河慢几秒转身看他:“嗯……怎么?要我给你吹头发吗?”
戚不照愣住一瞬,旋即便笑,说,好啊。
接上插头,电吹风出风口呼呼作响。
别墅那次也给他吹干过脑袋,但那时候戚不照还是长头发,手感略有不同。
丛安河指尖拂过发根与发稍,直到柔软干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推下开关。
噪鸣声停下。
“我好像又走神了,你刚刚…”丛安河道,“你刚刚叫我不是想撒娇。”
戚不照不置可否,只说:“我饿了。”
热水澡蒸一遍,alpha身上的信息素多少会外溢。
丛安河俯身,从身后环住戚不照脖子,嗅了嗅后颈,玫瑰香气优雅甜蜜,让他获得奇异的安宁:“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要。”
“那你做。”
“不做。”
丛安河同他撞撞脑袋:“少爷,你不做,我不做,要叫你们家私房厨师么?我还没吃过米其林手艺。”
戚不照单手合握他两只交叉在前的手腕:“早说你想吃这个。”
“……我开玩笑的。”
“哦,”戚不照说,“但我当真了。”
丛安河还没来及骂他小心眼,就觉出他指腹顺脉搏处一路向下,滑至掌心。
触感粗糙,戚不照就这样拨弄丛安河纷乱的掌纹,连贯流畅,似有章法。
“走吗?”戚不照问。
场面太过似曾相识,丛安河甚至还记得那晚银滩戚不照穿着什么样的裙子。
他有片刻恍惚,笔画便化在掌心,稍纵即逝。
“去哪儿?”
戚不照答:“出门找点儿吃的。”
丛安河说好,于是两人稍作收拾便出门。落锁前丛安河才想起问,到底在他手上写了什么镇宅符。
戚不照替他合上门,咚一声。
算命先生说他八字不好,霉运缠身,天生走背字——
手指点在门板上,戚不照难得不绕关子,一笔一画重新下笔。
横屏竖直,上士下口。是个“吉”。
丛安河一怔,听戚不照开口。
“我帮你看过手相,说你傍上大款,会否极泰来。你不信,但没关系。”他说,“我运气很好,全都给你。”
小区没走出多远就是闹市街区,沿街小食各色各式。行人接踵,鸣笛声喧嚣。
买了根芝士拉丝热狗,戚不照吃,丛安河看。
临近公演,不敢大吃大喝,丛安河逛了半天,只选了份素到家的关东煮,汤都没放……最后没忍住加了串千页豆腐。
店员刷酱时推荐自调的蜂蜜芥末,夸口道方圆十里没有比它更好的。
戚不照哦了声,问是吗,来份蜂蜜芥末不加蜂蜜。
简直太无赖,店员被震得愣了好半天。
最后是丛安河出手把人挡在身后,扫上码,说,不好意思,多少钱?
店员报了价,讷讷道,客人,您究竟要刷什么酱料,纯芥末?
丛安河笑笑,说,我要番茄。
店员:……
夏天街上卖这个的很少,丛安河啃下一串鱼丸,鱼丸弹牙,昆布高汤煮过,半年没吃觉得新鲜。
“我不吃蜂蜜,这件事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别墅第二天一早的厨房,戚不照坐轮椅穿裙子,悠哉悠哉给高珏个下马威。
留他满腹疑思,如被猫在心口挠了几爪。伤痕虽愈,独触感历历在目。
就算不说谎,戚不照也有千万方式让他夜不安寝。
就如眼下。
戚不照探身,从他串上咬下一结海带,说:“秘密。”
丛安河木着脸,别过身,一口把剩下三结全塞进嘴里。
路过便利店,买了两瓶矿泉水。
两人肩并肩压马路,漫无目的,从闹市又走进小巷。
话题是丛安河自己提起来的。
彼时他蹲在地上,正逗一只被家养在小院的田园猫。
隔着院门,大猫就地往地上一躺,毫无防备露出粉色肚皮。
丛安河折断枝狗尾巴草,探进门缝里跟她玩儿。
“我没想到在今天遇到她。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四年,她剃了板寸,变了很多。……我也是。”
戚不照淡淡:“太巧了。”
“你觉得她在蹲我?”
戚不照没回答,手指磨了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抽烟。
丛安河从兜里摸出他的打火机,扔过去:“就一支。”
戚不照一愣,低下头笑起来。
隔壁就是老式烟酒铺,他随便买了包凑合。烟盒四方,随手一磕便抖出一支。苍白俊美半扇侧脸,手指修长,连关节都漂亮,夹着烟,点上火,没路灯的巷口火光猩红,被他咬进嘴里,简直像在拍电影。
“真的不是。”丛安河说,“校庆逢五周年有大型演出,下午一点半,在大礼堂。开场是诗朗诵,如果乔秋没去世,他该在那八十个学生里。乔颂是去看那个的。”
戚不照手腕抖了抖,烟灰像雪,纷扬飘下:“你见她,这件事很危险。”
“她不会对我怎么样。”
戚不照:“她有精神障碍。”
丛安河:“她吃了药。她不会想搞砸今天。”
戚不照还是重复:“她有精神障碍。”
“我承认,她确实不可控,”丛安河点点头,“但她绝不会把自己送进监狱。她还有母亲要照顾。”
戚不照眉头微皱:“……宋丽?”
“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东西很多,比如你说她有尿毒症。”
乔秋去世后,宋丽的身体每况愈下。经济条件太差,按时透析已经是极大负担,能熬到今天已经出人意料。
“嗯,”丛安河答,“找到合适的肾源,四年前动的手术。”
戚不照侧目看他,他对视两秒便败下阵,坦白:“我爸帮了些忙。”
“乔颂知道?”
“不知道。”丛安河轻描淡写,“她进了强制医疗中心,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宋丽一个人在医院,状况不好。乔秋的事我无能为力,但我不能眼看他母亲去死。”
戚不照别过头,犬齿尖锐,烦躁地磨起烟嘴。
“……宝宝。”丛安河心软得一塌糊涂,终于不再逗那只猫。
戚不照嗯了一声。
“如果不是我主动开口,乔颂今天未必会看到我。是我找上了她。”
“为什么?”
“我不想再跑了,”丛安河起身,去吹烟头,没吹灭,“我信你说的。你都把运气给了我……我该有个好故事。”
火光明灭,丛安河面孔素白,轮廓英俊深刻,眉眼柔和干净,有人看出张菩萨面,有人却看出爱人的脸。
半刻晃神,戚不照烟掐灭,塞进便携灭烟袋。
“也不算无功而返。”丛安河道。
戚不照:“怎么说?”
丛安河答:“乔颂说,有人目击我在实验楼顶楼强行标记乔秋的全过程,但没去作证。”
“…谁?”
“不知道。”
“她不说?”
丛安河:“她没见过。”
戚不照问:“什么意思?”
丛安河解释:“出事后,她在校门口蹲守挂横幅,晚上就睡在街角。有人路过时说了这种话,被她听到。她追出去,但没看到人。”
“闹鬼了。”戚不照轻笑一声。
丛安河:“最开始我也以为是幻听,但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乔颂有认知障碍,乔秋在办公楼跳楼,警方没查到事发地,她怎么会臆想到实验楼。没道理。”
有人想害他。
离职不够,身败名裂也不够。警方的牌用不了,还有个难缠的乔颂。
戚不照竟然还在笑,嘴角弧度堪称柔软,抬手抚住侧颈,去摸丛安河的脸:“老师,你好招人恨的。”
他看起来好难过。
丛安河想。
侧脸蹭了蹭戚不照掌心,丛安河神情温顺,在他手上闭上眼睛:“也没有。我不是把你招来了么。”
院里猫咪早轻手轻脚爬回挂架底下。
大尾巴落地又扬起,甩上家养的仙人掌,猫发狂一样跳起,嗷呜一声痛叫出声。
然后花盆接二连三被撞碎,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主人拍门进院,骂声要把天叫破。
形迹可疑,丛安河拉着戚不照转身就跑。
跑到后面就变了味儿。逃命变竞赛,过路的还以为两个成年男性alpha在玩警察抓小偷。
最后无知无觉竟跑到演出的剧院门口。
近九点,大门还没关,但舞台厅灯都熄灭。
丛安河气喘吁吁,戚不照游刃有余。
“怪物。”
戚不照:“我是男大。”
丛安河告诉他:“你已经不是了。”
戚不照愣了瞬,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丛安河:“……”
丛安河:“不是男大,胜似男大。”
非常好哄,戚不照听了又笑,蹲下一把把人背到背上。门口只有睡熟的保安,丛安河还要脸,忙埋脸藏进他颈窝。
“哥哥,我们去哪儿?”他低声。
丛安河给他一个锁喉,戚不照却乐在其中,精神百倍往剧院里冲。
“……”
丛安河生无可恋看了眼保安。
大爷睡得太死,耳朵不灵光,两人打情骂俏好半天都没惊动,呼噜快打成螺旋桨。
明天彩排和后天的初演在一号厅。
灯全关着,黑得像异世界。
丛安河去后台开了盏追光顶灯,回来时戚不照人不在台上。
舞台上亮,下面有什么根本看不清。
丛安河就地坐进苍白的追光底下,脸没上妆,显出近乎圣洁的透明。
剧场穹顶高悬,开口便有回声。
他就这样静静地,同一排中央的黑色对视,他看不见他,却能被他看见。
如果说在这漫长得像是纪元末尾的二十七分钟里丛安河抓住了什么,他想,那一定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