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活人,室友傻眼。打量半天才试探问:“这位是你……?”
戚不照直接嗯了声。
他捧着花,眼波柔软,视线却钉死了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花是他自己开出来的。
室友显然受了震撼,觉得该握手,但伸出去又缩回来,战战兢兢叫了声。
“叔叔好!”
话毕还去看戚不照,异常真诚拍起马屁:“你爸爸看起来可真年轻,比我还像二十二岁。”
丛安河:“……”
戚不照:“……”
戚不照把花搂得再紧些,莫兰迪粉的雪梨纸配麻叶,质地柔和,揉皱也不会发出声响。
他向室友投去一个目光。
那种神情不太好形容,总让人联想到不干爽的雨季,无声无息落下道惊人的闪电。
戚不照勾出个不明显的冷笑:“我没爸,但有两个母亲,你觉得这是哪一个?”
室友:“……啊。”
丛安河颔首:“你好,我是他哥哥。”
室友慢半拍才听明白,即刻涨红了脸:“对、对不起,哥哥,哥哥好,我那个什么,我……”
丛安河不在意:“没关系。”
但有人在意。
戚不照一字一顿,低声道:“不许这么叫他。”
室友一愣,啊了好几声,回过神时戚不照已经大步迎上去。
他半个身子贴着,拉起丛安河的手,说,哥哥,不理他,我们走。
走远,戚不照才问,藏不住雀跃:“不是说来不了么。”
本来确实没办法。难能丛安河把工作量压缩同时能保证质量,组里提前结束了计划,放假一天半,周六彩排,周日公演。
“算惊喜吗?”他边走边问。
“还行吧。”戚不照把人拉住,丛安河被迫刹车,转身看见他垂下眼,故作深沉,“你刚刚叫我全名,挺生疏的,不怪别人把你当我爸。”
“那你想听什么?”
戚不照抬眼看他:“我来之前,在机场最后一句话,你叫过的。”
丛安河沉吟半晌,似乎回忆得很艰难,半分狐疑半分试探叫:“戚不/举?”
戚不照:“……”
脸瞬间垮下去,丛安河本来想憋笑,坚持两秒实在没忍住。
他牵起戚不照的手,亲了亲手背。
……好好吃饭,注意休息,我在家等你。前半句是什么?
“Babe,”
丛安河冲他笑,又说一次,
“毕业快乐。”
寝室是四人间,其他室友还在草坪上逗留。丛安河跟戚不照回去取行李,离开前把大门钥匙还给宿管站。
离校的学生多,门口又不许停车,两人推箱子走出一段才打上网约车。
戚不照以为要去机场,丛安河却偏头跟司机说,师傅,去三环东的宾馆。
戚不照还抱着花,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丛安河手机一震,开锁,见是他发来微信。
7:我刚毕业你就带我去开房。
丛安河想了想,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刚发出去,戚不照就把消息撤回去。
丛安河失笑,问,不是想我么,怎么开口讲话都不乐意?
戚不照回得很快,答了四个字,“有伤风化”。
丛安河偏过头,做口型骂他幼稚。
房间是四零四,只订了一晚。
戚不照还以为没买到今天回程的航班,丛安河点了份外卖轻食,告诉他明天是高中的校庆。
公众号上早铺天盖地写起贺文,但想来戚不照根本不会关注。
他听了确实意外:“要去吗?”
丛安河:“你陪我吗?”
戚不照说好,拧开瓶冰镇的矿泉水,喝两口突然笑起来:“……有点刺激。”
丛安河问:“不回家一趟?”
戚不照说不回:“我妈忙,我母亲更忙,回家只能见那只胖猫。”
提到猫态度极差,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同类相斥。丛安河纳闷:“不是说豹猫吃不胖?”
戚不照坐床沿,扯住他衣角摆弄得专注,随口:“它变异了。”
懒得开新瓶,丛安河取过他手里的润喉。
“毕业第一天就被我拐跑,总觉得有点畜生。”
戚不照单臂一揽,直接把人抱坐进怀里。瓶盖没拧,差点儿打翻,他翻手堵住瓶口。
双腿岔着,丛安河只能半环住戚不照,坐稳还被颠了两下。
戚不照掌心揉过他后腰,带种强烈的暗示,面上却纯情,凑上去同他蹭蹭鼻尖。
“……想做。”
丛安河垂头亲他,温声作情人低语:“刚毕业就带你开房,是不是有伤风化?”
水放上矮柜。
戚不照轻笑,仰面同他接吻:“老师,你疼疼我。”
搞教育的似乎都爱追根溯源,七中盘算到一百二十年前大抵该叫什么什么学堂,生拉硬扯出一套传承说辞,于是便摇身变成百年老校。
市里最好的中学,多得是挤破头也进不来的中考生。
难得办开放日,今年校庆全校学生停课一天,主干道和活动区全是办活动的展位,声势造得大,人流远超想象。
校门上名牌电镀一层新金,教学楼补过漆,操场跑道也重铺过,想到明年便要全拆搬新址,五年恍如隔世。
十点多,正是人多的时候,学生少数摆摊,多数闲逛。
嘴角昨晚被啃破,丛安河出行时戴上口罩。
戚不照鸭舌帽一卡,远看还以为哪个明星出街。
两人在校服堆里格格不入,装扮奇特,太惹人眼。想避风头,丛安河一路拉戚不照往体育馆钻。
门开着,灯没亮。
场子很安静,丛安河摸了摸脱退的墙皮,迎面有只篮球忽然丢过来。
丢得太轻,他顺手便接住。
“来一局吗?”戚不照打开总控开关,球场瞬间亮起灯。
丛安河将球扔回去:“来。”
两人打1v1,戚不照身高优势,丛安河三分球极准,起先势均力敌,分数咬得死。但丛安河不比戚不照体能,二十分钟便见分晓。
丛安河不认输,也玩儿起赖,最后竟开始比对着拍皮球。
二人闹得正酣,门口嬉打哈笑围进一队人,差不多十四人,统一穿红色校服裤和白色短袖。
人高马大成年男性alpha你来我往拍皮球的场景实在诡异。
对上视线,两拨人马面面相觑好一阵儿,最后是丛安河拉着戚不照,面色不变地冲几个学生颔首,波澜不惊错身离开。
出门才撒开手,戚不照树獭一样从后面挂到丛安河身上:“哥哥,刚才好帅。”
“那叫二皮脸,”热,丛安河没赶他下去,“跟你学的。”
从体育馆出去,漫无目的地逛,走一遍操场,坐了会儿落灰的看台。
中途途经图书馆,大大一座玻璃房子,刚巧看见王润正带几个高一的孩子在一楼搞兴趣班。
是角落围得雅座,四面环不封顶的大理石纹墙,不知道能教出直升竞赛班的苗子。
丛安河看见他,他没看见丛安河。
讲得入神,丛安河没出声叫他。
两人离开图书馆,绕去小花园,最后往长椅深处走两步,在钟楼脚下的活水小溪边落脚。
水很清,铺了鹅卵石,间或有锦鲤穿游而过。
“怎么不叫他?你朋友。”
丛安河蹲下,旁边是丛结果的樱桃树,满树红樱熟得透亮,摇摇欲坠下。他指尖拂过流水,说:“没有必要。”
“我以为你是应他的邀。”
人都聚在主校区,附近连早恋的小情侣都没见到。丛安河摘下口罩:“不合适。都是学生,我名声不好。”
戚不照沉下脸,没说话。
“戚不照。”
“……”
“小戚。”
“……”
“宝宝。”
“……”戚不照默不作声把下巴放他肩膀上,“不要这么说自己,我会生气。”
丛安河觉得新鲜:“生气会怎么样?跟我吵架?”
“不吵,浪费时间。”戚不照淡淡,“我会把你绑起来,从后面进去,然后咬下去,标记你。”
丛安河被他揉着后颈,咬痕还没淡,腺体微胀发麻。
回击几乎是本能,alpha柑橘香气沉稳又清爽,戚不照埋头深嗅,他最近情绪总不稳定,颈侧青筋漫出来,上瘾般卷进或柔情或粗暴的幻境。
“这么诚实。”丛安河同他贴贴脑袋,声音有些哑。
“说过以后不再骗你。”
丛安河却答:“你哄我的时候挺可爱的。”
“你没当真。”
丛安河把手擦干,道:“说谎是人的天性。”
戚不照嗯了声:“我爱你。”
锦鲤游过,丛安河眼见它尾巴尖荡出三五圈环状水波。
他经验丰富,爱字容易讲,为你追风逐月这种好听话把耳朵磨出茧,真与假却与他无关,只当别人入戏太深,灯光并舞台廉价,于是轻轻一笑,便能随处安放。
明明无风,叶子却动起来。
一颗樱桃就这样滚下来,不打招呼,砸上鼻尖。
要落进水里,他几乎下意识双手合捧。
于是沉甸甸一枚就躺进掌心,红到烂熟,像摩西袍上三色线描出的红石榴,生于旷野的以色列人从迦南带回这类浆果,他们剖开,而后向上感念上帝的恩典。*
你看,丛安河想,我接住了。
戚不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肩膀上摘下去,躺上身侧那张木质长椅。
躺得很熟,闭着眼睛。空间局促,他腿放不下,只好半支在地上。
“在想什么?”丛安河起身。
“想你的朋友。”
怎么总想他。丛安河强调,“王润是beta。”
戚不照:“beta更该防,你前科累累。”
“祖宗,”丛安河道,“我人都被你搞了,你担心什么。”
戚不照突然开口:“他真的是beta吗?”
丛安河挥开盘绕的蚊虫:“为什么这么问。”
花架被清过,没有荫蔽,日光太晒,戚不照抬手遮住眼睛。
“腺体受损的alpha,精神过度集中或亢进时信息素有概率溢出,但持续期短,达不到omega的标记浓度。如果损伤不可逆,医院会出具证明,重新判定第一性别。”
丛安河一怔。
“我闻到了他的信息素,很淡,”戚不照说,“就刚刚。”
丛安河弯下腰,半晌才问:“你还怀疑谁?”
戚不照答:“我谁都怀疑。”
全校那三届共四千人,连beta都算上,不讲道理地无差别攻击。
丛安河垂眼看他,他还想说些什么。
戚不照笑不出来的时间很少,他生而富足,没走青云梯,独木桥上看过的东西好的坏的都多,不同于华美皮囊,内核固若金汤,所以大部分情况他游刃有余,活得相当野蛮。
他不笑,丛安河便笑。
好日子不该谈这些。
樱桃过了冷水,丛安河拎着梗,轻拿轻放。
果肉香气微涩,戚不照唇上一凉,想说的悉数吞回去。他放下遮阳的手,睁眼对上目光。
丛安河把樱桃拎起来,让他开口讲。
“我以前常去体育馆打球。”
丛安河:“我也经常来,怎么没见过你?”
“又错过了,”戚不照抬手拨乱他额前微垂的碎发,“我们。”
丛安河不爱听。
“明明没错过,”他又把樱桃放上去封口,重复,“我们。”
戚不照目光好深,一瞬不移。
丛安河倾身,想和他咬下同一颗烂熟的浆果:“谢谢你找到我。”
怪樱桃皮太光滑,相触的一刻便如伊甸园成熟的果子,咕噜噜从两人唇间滚下去,最后咚一声栽到水里。
溪水尽头接校区西边的河,这颗樱桃就这样慢慢地游,开始一场好长的流亡。
两人僵立半刻,眼对眼地齐齐笑出声。
“都怪你。”好不容易搞次浪漫,丛安河痛定思痛。
戚不照单手撑起身,另一只手压住丛安河脖子:“好,”
他凑近,避开嘴边伤口接吻:“都怪我。”
亲得难舍难分,远处树丛却窸窸窣窣响起动静。
戚不照耳聪目明,装起聋子和哑巴。
可惜好景不长,远处谁风风火火奔袭而来,小高跟踩得哒哒作响。
“谁在哪儿躲着,给我出来!趁我还能好好讲话,现在立刻出来!”
声音耳熟,丛安河眉头一跳。
没几秒,树丛里灰头土脸钻出一对偷偷牵手说悄悄话的小情侣。
戚不照看了眼,哦一声:“我高三班主任,姓张,升职了,现在做年级主任。认识?”
还真认识。
高三早恋,还是自己班上的,张老师勃然大怒。两个学生被骂得面红耳赤,个儿矮的已经流起眼泪。
戚不照动了动腿,不巧踩断截树枝。咔嚓脆响,张老师视线很快被吸引。
“谁,还有谁在那儿?”
张老师让两人站这儿别动,小高跟哒哒走近,
声名狼藉的前同事趁校庆混进前单位,还躲在小花园里和她曾经的刺儿头学生接吻。
想想都觉得刺激。
戚不照扒拉下帽子,反手盖在丛安河脸上。
低声,说,快跑。
情况紧急,没约好在哪儿碰面。
丛安河在校园游荡,路过出名的两棵祈愿树,树上挂满红条。他随手拨开几块颜色陈旧的,红布上涂黑色油性笔,隔几张就能看见一个“戚不照”。
有祝愿他一切都好的,丛安河觉得这树该是灵的。
有希望被他看见,同他做比翼鸳鸯的,丛安河又觉得这树确实不灵。
穿过综合大厅,黑板还是那块黑板,但当年那张处分和表彰都已撤下。
能见时没见过,想见又见不到。
他突然觉得遗憾,情绪如浪涌,托他双足,无知无觉往校门口的大表彰栏赶。
红纸褪色褪了好几波,五年前的优秀毕业生早成陈年故事。
玻璃盖堆灰,但没上锁。
他掀开,摸到底板时,老化纸张发出碎响。
从前办公室传言,高三年级前五有个学生,因为长得太好,照片频频失踪,被人偷过,也被人藏过。
他只当笑话听,过耳便忘,没想红纸一晃,真从背面夹层掉出张证件照。
双面胶干透,触感粗糙。
照片反过来,蓝底,白短袖,短发,和一张眉目深刻到桀骜的脸。
丛安河入定一样垂眼看他,拂去浮灰,好半天才回神,翻来覆去,只吐出句轻得不能再轻的“F*ck.”
时近午餐,从里向外的人多起来。
保安看他原地发呆,狐疑上前。
丛安河把照片翻握掌心藏住,帽子压了压,反客为主问:“师傅,门口那家快餐店还开吗?”
保安愣了下,点头:“开,左转八十米就到。”
丛安河出了校门,给戚不照发消息,说在餐厅等他。
手刚握上门把,看见几米开外,炸鸡汉堡门店外排起队伍。
刚付完款的女人拿油纸包的汉堡,头发剃成板寸,发根枯黄,雀斑如泥溅,瘦得像架骷髅。
丛安河站定。
沉默变成冗长的数秒活动。
故地重游前,他有很多想法。杂乱无章,纠缠到捋不清。
汉堡店没有座位,大夏天,她就站在艳阳下,眼神很空,看向路对面。刚出锅,还烫嘴,她像没了痛觉,一口一口,机械吞食高温油炸过的鸡排。
人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回避和撒谎本质并无不同。
如果当初没选择做老师,如果当初没在那个时间点来到这所高中,一切会怎样。
他曾做过这样的假设。
丛安河掀开手机壳。
照片塑封,鲜活如在昨日,他把十八岁的戚不照装进去,软包壳严丝合缝将它封存,像缝起一道经年作痛的伤疤。
在花园长椅边和戚不照分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戚不照起身,高了班主任三十公分,面对面很难不仰起头。气氛还不错,大抵在叙旧。
埋头逃开实在不够漂亮体面,戚不照不该一个人站在那边。
如果因缘际会真有命定……他想,我都接受。
女人手里汉堡只剩半大的角。
丛安河把手机妥帖装进口袋,取下帽子和口罩。
“…乔颂,”
他喊她,
“乔颂。”
作者有话说:
*典故出自《圣经》
长椅出现在45章,戚不照逃课时常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