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不久后是百日誓师,教室门口要贴上百天倒计时。数字用红色漆笔写的,掉色,摸一把指腹像被门夹过。
贴得越高越显眼,班长个子矮,拽住路过的戚不照搭把手。
戚不照单手把标签粘上去,转头就被班主任叫住。
“来下我办公室。”
班主任穿黑色小坡跟,站了一天小腿几乎抽筋,到办公室就坐下,塞了块巧克力进嘴里。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她吃完巧克力,喝了口水。
戚不照:“不知道。”
班主任看他一眼:“你没什么要和我主动交代的?”
戚不照说:“没有。”
“你们学习小组组长说你又旷活动,英语和语文还能不能学好?”班主任气笑了:“别的我不多说。但你公然反抗安排,对班级整体氛围影响相当恶劣。”
戚不照垂眼:“嗯嗯。”
班主任问他:“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戚不照笑笑,人畜无害:“知道,我下次不这样了。”
认错态度良好,班主任有气没处撒:“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戚不照诧异,眉头微挑:“是吗。”
班主任的火瞬间烧到发顶,她把练习册砸得砰砰响,办公室里其他学生瞥来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知道错了,但坚决不改,这是你该对老师的态度吗?你是学生不是混子!别以为你……”
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戚不照起初漫不经心地听,再往后就开始走神。
他漫无目的盯着窗外树上结的果子,直到门板脆生生被敲响,紧接着是一声比猫叫唤还小的“报道”。
靠门的老师看敲门的学生畏手畏脚,问:“你哪个班的?来找谁?”
来人举起手里的单子,嗫嚅道:“徐老师,那个,贫困生资助证明……要盖章。”
徐老师闻言,抬头冲他招手:“高一的是吧,你过来,叫什么名字?”
学弟亚麻黄色自来卷,发质干枯。他低头,从受训的戚不照身侧匆匆而过。
他站到徐老师跟前,墙角处窝着,嘴唇开合报上名字。
omega,很瘦,一张脸说不上清秀,戚不照却盯着看了半天。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班主任砸了砸桌面,狐疑。
戚不照敛下视线:“哦,在听。”
油盐不进,这个年纪还不自觉,班主任也懒得再多说:“你竞赛的假条我批过了,在朱老师手里,好好准备。”
戚不照说好。
大概因为长得太危险,临走前班主任又叫住他,声音低似耳语:“你认识他?”
她瞥了眼站墙角等资助证明的学弟,戚不照眼神淡淡,很坦然:“不认识。”
“紧要关头,心思全放在学习上,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事。”班主任打量他,考虑到beta和omega有别,不像有假,终于放过他:“走吧。”
戚不照离校参加竞赛那周发生不少大事,比如誓师大会每个班要派代表上台发言,而傅鹏被选中,挂帅上阵。
本来很威风。
他形象好,成绩也名列前茅,特地大清早洗了头,可惜宿舍没有吹风机,被料峭春寒吹成风寒感冒。
上台前他特地借了女友的气垫,遮住被纸拧红的鼻头。
陈家乐目睹全程,私下开了赌局,赌傅鹏今天水逆,出师不利。傅鹏理顺一千二百字的稿子,赏他一个爆栗。
学校请了摄像团队,连夜在操场搭了巨幅LED屏。
下午四点,红旗飘,战鼓擂,高三列队,高一高二悉数坐在看台观礼,场面宏大。
傅鹏最后一个登场,他在激昂的乐声里迈上台阶,文件夹铺平,展开。小麦皮肤,五官俊朗,迎着夕阳念鸡汤倒真人模人样。
过程意外顺利,发言完毕,校领导挨个登上台,傅鹏收好稿子准备鞠躬致意。
陈家乐百感交集,他心情复杂举起手,同在场四千人一起鼓掌。
说时迟那时快。
一声极其刺耳的裂帛声被麦克风放得很大,传到全场师生耳朵里。
陈家乐大吃一惊,望向台上,一时被大屏上景象震撼到说不出话。
——傅鹏鞠躬鞠得用力,校服裤在皮肤上豁开条贯穿的缝,如血口般绽开。
他臀肌发达,于是内/裤上那只憨态可掬的粉色小猪一览无遗。
摄像紧急把画面切掉,但迟了。
短暂静默后,场下爆发史无前例的骚动。
傅鹏后知后觉摸向屁股,脸肉眼可见青中带紫。他用文件夹挡住,连滚带爬地栽了下去。
戚不照回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收钱。他往这局里投了不少,赚得满盆金箔。
壮举差点记入校史,傅鹏恨不得把他和陈家乐活活掐死:“我在全校面前出丑,连班门都不敢出,你们俩在背后赚大钱?”
陈家乐幸灾乐祸:“裤子又不是我划的,谁让你最近臀肌健硕。”
提到裤子,傅鹏突然想到什么:“等等,那条裤子不是我的。”
“你衣柜里的衣服不是你的?”陈家乐咦了声,嫌弃:“私生活混乱。”
放屁。傅鹏说:“是戚不照的裤子。”
陈家乐更震惊了:“你们俩……你们俩背着我干什么了?”
傅鹏给陈家乐脑袋来了一下。
陈家乐小脑发育不全,四肢毫不协调,几天前把双皮奶泼了戚不照一身。戚不照让他洗,他拿回宿舍洗干净,又说衣柜塞不下,随手塞进傅鹏衣柜。
突遭重击,唤醒陈家乐沉睡的记忆。他心虚,反过来指责受害人。
“戚不照腿比你长那么一截——”他比划:“你穿了一天就没发现半点不对劲?”
傅鹏……傅鹏发现了。
他上台时裤腿卷了两折多,还以为是穿太久裤子走形。
陈家乐推卸责任:“算起来都怪戚不照,如果不是他让我洗裤子,你也不会穿错,你不穿错,他更不可能人不在学校还赚了一个月的饭钱。一定要找机会,把他风光大葬!”
傅鹏冷笑:“我先让你风光大葬——”
两人的恩怨戚不照左耳进右耳出。
他最近似乎很忙,独来独往,有几天没出现在学校。
陈家乐默默承受傅鹏倾巢而出的怨气,有苦说不出,被折磨得脸都窄了一寸。
再过两周,物理竞赛国一名单公布,戚不照大名赫然在列。
办公楼的大黑板上贴了表彰,上学期“砸球进教室险伤老师”的通报批评却还没撤。
一黑一红并列两侧,戏剧到众多学生为看热闹有意无意路过。
午休期间看客最多,吵得后勤处老师辗转反侧。几人联名向教务提了意见,教务才派人把黑榜揭掉。
四月初,学校大办成人礼。
恰逢新建的礼堂剪彩,这届高三终于摆脱幕天席地被低年级围观和父母相拥的命运。
为纪念知名校友出资投建的礼堂落成,校方故技重施,请来一帮媒体。
长枪短炮运进运出,令人观之咂舌。
活动筹办伊始,年级里便风言风语,传主任在四处搜刮各班成绩不错的学生,筛选标准却是好看的皮囊。
百日誓师那次丢了大脸,傅鹏彻底被踢出待选行列。
班主任是在一节自习课把戚不照叫出教室,她净身高一米七,站在他面前却不得不仰视。
“上面很重视这次活动,要做现场直播。校方有意选六名同学当场授礼,你考虑一下。”
她递出一页报名表。
戚不照没接:“我没意向。”
班主任:“不是让你现在决定,拿回去再想想。”
戚不照接过来,A4大小,纸质粗糙透光,略显劣质。他垂目扫了一眼,抬手交还回去,笑笑,提醒般补充:“老师,通报批评刚撤,我品行有瑕,德不配位。”
班主任寸步没让,把报名表拍回他怀里。
“这不是我的意思。”她照实说:“你形象好,前段时间又拿了国奖,主任很满意。”
戚不照换了个姿势站着。
浮尘惊掠睫稍,光下瞳仁像猫科动物缩成黑色一点,他不着痕迹撇开脑袋,把柳絮轻轻吹飞。
“……我不强迫你,愿意参与就周三前把表填了,交到主任信箱。”班主任不再和他打机锋,轰人:“好了,回去自习。”
戚不照从后门回教室,报名表轻飘飘落在桌上。
这节下课就是放学,为了八卦,陈家乐可以牺牲三食堂的年糕排骨。
他一个滑步凑过来问情况。戚不照看了他两秒,和颜悦色地把烫手山芋塞进他手里,劝他好好把握机会。
然后转身就走。
学生代表选定之余,教师代表尚在商榷。
德高望重的没精力出镜,高三组又鲜少有青年教师,选来选去还差一位,责任领导只好把目光转投楼下。
他借巡课游走大半教室,最后一楼窗边停了十多分钟。
找到高一主任,他问四班的英语老师叫什么,主任答,是新老师,姓丛。
次日丛安河被叫到领导办公室。领导见他便满面春风,笑得和善可亲,他捧着茶杯一头雾水。
“……活动呢,校方非常重视,小丛老师意下如何?”
丛安河听明白来由,犹豫道:“我没带过三年级。”
“新教师更能展现我校新风貌。”领导不以为意:“我信任你,要自信!”
一锤定音。
考虑毕业班课业繁忙,彩排时用高一学生做替身。丛安河条件太出色,上场时被安排在舞台中央。
七中校服有两套,学生代表明天统一小西装,由教师代表授礼,男款系领带,女款戴领结。
阵仗太大,丛安河资历不满一年,难免要重视。
他很少穿正装,系领带手法略显生疏。做替身的高一男生也是个beta,被他抓住练习好几次才放过。
第二天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代表集合,大致熟悉流程。六人站成一排,三男三女,两位alpha两位beta两位omega,相当平均。
丛安河远远扫了眼,一愣。
旁边的女教师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六人的背影,深蓝色西装熨得平整,显得挺阔。
“确实长大了。”她带了这届学生整三年,不免感慨。
初出茅庐,丛安河没什么发言权,只笑笑。
“说起来,”她道:“小丛去年刚毕业?二十三岁?”
丛安河答:“周岁二十二。”
“年轻好啊。”长期伏案,颈纹深刻明显,她指腹摩挲,说:“营养足,个子高。”
六人里有一位高得尤其扎眼,左数第三个,懒懒坐在桌边,肩背却挺拔,两条腿长得无处安放。
离得远,看不清脸,丛安河问那是谁,女老师有些诧异,告诉他那是他今天的一对一对象。
昨天代替彩排的学生只有一米七,眼下直窜上去二十公分。丛安河眉头一跳,默默把手臂高度往上提了提。
女老师问:“你不认识他吗?”
丛安河卷起衬衫袖口:“我吗?不认识。”
她想到那张享誉年级的通报批评单,脸色微妙:“不应该吧,他不是……”
话没说完,主任匆匆钻进后台发号施令,学生和家长基本到齐,典礼还有五分钟开始,注意仪容,不容差池。
主任腰间别着扩音器,丛安河站得最近,撤开两步半,差点没把耳朵震聋。
教师代表在典礼前段坐场下第一排。
主持人领看完家长出镜的VCR,校长登台发言,校长之后是年级主任,年级主任之后是年级第一,内容千篇一律,冗杂又无聊。
礼堂崭新,设备精良,漆皮地面被灯照得发亮。
天气回暖,空调冷风猛烈,二十分钟过去,丛安河已经听见附近两位中年教师打起喷嚏。
工作人员从后台蹿下来提醒他们三分钟上台。
离场前,丛安河脚步微顿,还是转向负责老师,借来自己一对一的学生名单。
但场面太混乱,流程表不知道被谁拿去,丛安河只拿到一张胡乱塞过来的报名表。
垂眼一扫,丛安河眼皮一跳。
……性别男,括号beta,血型A型,高三二十六班,职务物理课代表。
特长是长得特好。
字丑得像狗爬,纸质粗糙,用的又是直液笔,满页全是大疙瘩。恶作剧一样。
丛安河表情十分微妙,找负责老师确认信息是否无误,负责老师忙得一头汗:“都是学生自己填的能有什么问题,来,小丛老师,你把这个给我,该上台了。”
报名表被抢过去,压在杂物底下。
时间紧,场面又乱。没继续追问,丛安河最后看去一眼,站进队里。
观众席人山人海,学生和家长,两代人坐在一处,或亲密或疏。
远台上深蓝色西装站成一排,曝光过度看不清脸。丛安河踩着鼓点,走进烧烫的顶灯底下。
光好刺眼。
左三。他数着数字,然后停在他面前。
礼仪队的姑娘端红缎木盘,丛安河拎起浅蓝色领带。
他把领带熨平,抬手:“同学,头低一点。”
左三乖顺垂头。
衬衫领子要立起来,两手各执一端环过颈间。
丛安河视线上移,从贝母做的的纽扣到凸起的喉结。领带打上结,左三站直,灯光师恰巧此刻将顶灯调转方向,再抬眼时便只能看清刺眼的白光。
他被晃得眼睛痛,合上眼睑,隐约只能记得小半张失真的脸。
成人礼一辈子一次。丛安河意图单纯,想在这天留下点什么。
身旁的老师动作比他慢一步,还有说话的时间。前程似锦,一切顺利……诸如此类祝愿老套到不甚用心。
于是他叫他的名字。
“成年人世界可能不太快乐,但还是祝你成人快乐。”
“……老师,”左三却不敢置信:“你叫我什么?”
音乐震耳。
丛安河仔细回忆报名表上姓名一栏。音响里鼓点敲到最后,他将领带的结勒紧,手上陡然失了准头。
左三没站稳,被扯得一个踉跄,回神时耳廓拂过温热吐息
秉着不歧视原则,丛安河埋首认真整理领结,确认道。
“高三二十六班的物理课代表,A型血,”
“戚不/举,”
“是你本人没错吧。”
左三喉结微动。
丛安河把领带塞进他西装,为了避光,他笑时垂下眼睛,重复一遍:“成人快乐。”
……
戚不照不会忘记那个下午。
被领带扼紧命门的一瞬,他惯性向前倾去,后颈莫名胀痛。姓丛的老师近在咫尺,他本能耸动鼻翼,把空气揽进肺里。
油漆,木屑,鲜花和涤纶。气味繁复,转瞬却淡去。
新的东西出现了……毫无预兆,他闻到柑橘与海。
人用接触的一切构筑世界,他像活在Seahaven的保险推销员,安睡在箱子里的第十八年,丛安河掀开他的穹顶,于是嗅觉有了形状。
世界翻覆畸变。
他纵身一跃,死地处新生。
作者有话说:
*Seahaven:桃源岛,电影中楚门生活的巨型摄影棚
说人话就是,戚不照分化了。竞赛制度架空,设定为剧情服务,请勿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