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多,收拾完餐厅,几人各自回房。
丛安河最后离开,他推戚举的轮椅,在房门前停下。刚想开灯,戚举喊停。
于是丛安河的手从开关处挪开,说:“晚安。”
他侧身关门,又被一双苍白的手拦住。滑动的轨迹戛然而止,轴承发出难听的声响。
“还有话想说?”
房间里漆黑一片。
丛安河声音很轻,音质相当漂亮。
等到他垂眼向下看,戚举才松开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不好奇么?”
“好奇什么?”丛安河问。
狭窄的社交辞令语境容不下这尊大佛,戚举单刀直入:“绷带,我的脖子。”
完全不想知道是假的。
窥私欲是人与生俱来的丑恶本能,圣人都难以幸免,全凭修养克制。丛安河不是圣人。
他单膝曲下,蹲在戚举面前。或许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omega来说,alpha种种的顺从是捕获猎物障眼法,可丛安河此刻确实是异常温顺的姿态。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没有犹豫,戚举不假思索:“是啊。”
丛安河愣住。
戚举突然笑起来,神情有几分戏谑。
丛安河涌起被玩弄的恼怒,很莫名,他鲜少有这样的情绪。像被一片纸巾盖住口鼻,轻薄,但难以忽视。
“戚举——”他第一次正式叫出这个名字。
“嘘。”
戚举抬起食指,懒懒地竖在唇边,是一个禁言的讯号。
丛安河这时候才发现,omega的嘴唇很薄,或许因为气血不足颜色略淡,弧度直白又难以捉摸。
第一天见面就揭人伤疤的是蠢货,丛安河没想到会有人浑不在意地主动撕开伤口。
“我腺体确实有伤。”戚举用指腹摩挲几下前半周的白色绷带:“还有喉咙,恢复需要一些时间。”
姿态太坦然,无名火骤然被浇熄。很荒诞的,像深夜闯入乔治和玛莎家中的尼克*,丛安河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
他移开视线,起身。
在节目结束之前,节目组不允许嘉宾私下交换联系方式,所以临走前他说:“你可以来敲我的门。”
alpha深夜对omega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太古怪,他又补了句:“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
戚举点点头,心情似乎不错,说,好的。
十点二十分,丛安河回到卧室,他洗完澡,刚换上睡衣,边柜上的手机就狂震起来。
熟人的电话。
冯兆,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的beta,两人的父辈曾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光屁股的时候就认识,但到丛安河大学毕业之后联系才逐渐变多。
出于一些别的考量,丛安河躲进浴室才接通电话。
“睡了吗?”冯兆那边书页声不停:“我听你声音有点模糊,没打扰你吧。”
丛安河答:“没,在浴室。”他环视四周,又说:“没摄像头也不收声,方便。”
冯兆乐了两声:“综艺现在就开拍了啊?我还以为要再过几天,早知道不打扰你了。怎么样,有没有看对眼的omega?”
丛安河没答,问:“这么晚了,你还在学校?”
“不然呢。我说你们高中评先进为什么要折腾外包的图书馆?”自虐的尽头是癫狂,从业近七年的图书管理员咬牙切齿:“我一外聘的合同工,大半夜招谁惹谁了。”
那头响起几本书落地的声响,稀里哗啦的。
丛安河沉默片刻,说辛苦,冯兆也识趣,没再深聊。
“也没什么,就是挺久没联系了,我半夜加班无聊,问问你在忙什么。”冯兆叹气:“如果有beta恋爱综艺相中我,我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滚过去。”
冯兆比丛安河大三岁,上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还在大学,单身至今。
丛安河笑说:“我帮你注意注意。”
“德行。”冯兆:“不过我多说一句,有喜欢的就发展发展。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丛安河没说话。
他定定地站着,正对一面矩形的镜子,镜角圆钝,镜面光滑,但水汽未散,糊了四分之一面。
浴室的灯光暖黄明亮,一切仿佛无影遁形。
丛安河舔舔嘴唇,有些干裂,舌尖神经敏感,漫开微妙的不适。
镜子里映出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脸。
外形条件出色,高中分化成alpha,信息素优质,记事以来追求的男男女女从没断过。
这支干扰剂使用时间接近二十小时,热水一激,柑橘和海风的味道几不可察,在微薄的温热水汽里蒸干。
丛安河放空出神,按下通风的按钮,抽气声响起,像一对绕在耳边交/配的苍蝇。他视野边缘逐渐变得昏暗,随口应付。
“今天是第一天,说这个太早了。”
冯兆没来及再讲什么,卧室房门就被人敲响。
咚咚——
“小安哥,”是戚举:“我来借浴室。”
丛安河终于回过神。
冯兆听见动静,非常震撼:“……还装蒜?这第一天都有人夜半敲你门了。”
话是这么说,丛安河也没想到戚举的求助会来得这么快。
人还在外面等着,他不想大费周章和冯兆解释什么,于是敷衍两声,挂断电话。
开了门,丛安河下意识平视,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该低头找人。
戚举坐在轮椅上,黑色裙摆、肩角的布料和长发都被水打湿。他神情无辜,解释,房间的热水器出了问题,一直漏水,水很冷。
丛安河把人推进来,又在发顶搭上一条毛巾,问:“联系节目组了吗?”
“嗯。”戚举用毛巾擦擦发尾。
“他们怎么答复?”
“明天物业来修。”
“那你……”
丛安河刚说了两个字,戚举就打了个喷嚏。丛安河把多余的话咽回去:“你进来吧。”
他把戚举推进浴室,浴室里水汽未消,仍有余热。
不锈钢架上只有一条丛安河用过的毛巾,他从柜子里抽出一条崭新的,又在深处摸出一次性换洗浴袍,放进戚举可触范围。
“有需要叫我。”丛安河提醒:“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热水的水压很高,你别开太大。”
“小安哥。”
丛安河回过头:“嗯?”
戚举点了点轮椅的扶手:“轮椅不能沾水。”
“……啊。”丛安河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他转身进屋:“我去帮你拿把椅子。”
丛安河搬出塑料凳子。
浴室门半掩,丛安河透过半人宽的门缝,看清洗手台上的黑色腰封。
戚举裙子上的腰封。
为了避嫌,丛安河转过身敲了两下门。
“进来吧。”
浴室隔音效果很好,声音在温热膨胀的气体中艰难传导,即便只隔着半扇门,听起来也模糊。
戚举是omega,且擅长犯规。
丛安河知道自己需要警惕,但强迫自己悉数打消。
他刚接了一通冯兆的电话,有些恍惚。
——以至于把这扇并不厚重的门彻底推开,看见地上散落的裙装和上身不着一物的戚举,他良久没有反应。
“……”
“小安哥,”戚举叫他:“椅子。”
“……”
“小安哥。”
戚举抻开手臂,手腕动了动,朝他招手。手臂上的肌肉偏薄,但线条漂亮。
“……”
“丛老师。”戚举锲而不舍:“我的腿不方便,扶我一下。”
迷雾被吹散一角,丛安河感到错乱,回过神时终于明白该怎样准确描述这个人。
一个俊美的,
穿裙子的,
长发,
男人。
不是她,是他。
骨架非常宽大,褪下裙装,才发现他双腿长得惊人,肌肉有些不明显的萎缩。
人很瘦,但皮下不是骨头。肌肉恰到好处得漂亮,连人鱼线都流畅,他前胸肩背都有伤疤,不可细数,肤色苍白得像是新生的吸血鬼。
胸肌很大,加之脖子缠上绷带,演位胸围小的女士确实毫不费力。
怎么会没发现?
丛安河把折叠椅张开,朝他伸出手。一搭上手臂,戚举半边身子就倚在他身上。
大概是肌肉含量不低且骨重惊人,戚举很沉,直起身竟然比丛安河还高半个头。
“你多高?”丛安河把人扶到椅子上,忍不住问。
戚举眯眼,丈量自己和丛安河的高度差:“一米九二点五。”
非常精确。
吃什么长大的,丛安河纳闷:“你真的是omega?”
戚举轻笑一声,反问:“不像吗?”
笑得毫无防备,甚至显得天真,丛安河看愣了一瞬,回神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赞助商研发的干扰剂目前还没上市,嘉宾获得的途径只有节目组。干扰剂分两类,AO反用没有效果。
戚举身上味道很干净。
丛安河以为他是异装癖,把淋浴头递到他手里,“我会保密,你放心。”
“随你。”戚举浑不在意:“我坐轮椅,穿裙子更方便,不好看么?”
丛安河从哑口无言到适应良好只花了不到半天时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
戚举垂下眼睫,沉出小片湿漉漉的阴影。他瞥向不远处,不答反问:“你喜欢玫瑰吗?”
完全无关的前后文,丛安河顺着看过去。
洗漱台上摆着瓶身体乳,他自己带来的,玫瑰荔枝味。
“还可以。”
轮椅上的人偏过头,轮廓深刻,眉眼华美。他抬手压住丛安河的后颈,笑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难以反抗的力量。
丛安河猝不及防被拖近。
“我叫戚不照。”在错愕的alpha耳边,他低声道:“这是第二个秘密,额外送你。”——
*话剧《谁害怕弗尼吉亚·伍尔夫》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