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冷笑一声。
“奉陛下之命?拿来我看看。”
梁崇光二话不说,将敕令诏书递上。
季怀真接过一看,冷汗先出一身,他虽认字不多,但陆拾遗三个字却是化成灰都认得,其余些字勉强认得,连猜带蒙,拼凑出大意。
那诏书不曾作假,确实是提前备好,御笔亲提,撤陆拾遗特使一职,即刻收押回京。
仅仅是收押回京?若想要他命,当就地格杀才是。
季怀真盯着那敕令,不显半分紧张,暗中却四下打量了下,料想这姓梁的以为他会乖乖束手就擒,只带了一队兵过来,白雪虽不在,但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好手,想要突围应当不难。
“清源观道长妖言惑众,动摇国本,本官只是顺手为民除害而已。”
梁崇光不悦皱眉,正要反驳,却见季怀真抬手把敕令给撕了,当即面色铁青,怒斥道:“——陆大人!”
季怀真漠然道:“我看你这敕令有假,清源观前夜失火,怎得今天陛下敕令就到?便是飞也得飞上几日,梁大人,你伪造陛下圣旨,该当何罪?又可要自行收监下狱?”
他暗自打了个手势,随行侍卫已悄然散开,五指按在刀柄上,呈突围之势。
不用季怀真提醒,梁崇光自知这诏书来的太快,像是一早就提前布置好,然而他检查过,那诏书的玺印不假,还有皇帝私章。
梁崇光向来为皇命马首是瞻,况且只是命令先将人押送回京。
他带出来的兵都训练有素,见缉拿目标要强行冲关,立刻列队。
两方人马顷刻间交上手,梁崇光未收到命令,不敢下死手。季怀真却毫无顾忌,知道一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下手更加狠厉,带着人如切瓜砍菜般,眼见要杀出重围,只听得利箭破空之声骤响,一道箭雨袭来,直接将季怀真肩膀射了个对穿。
一箭之力去势未消,直接把季怀真射下马车。
梁崇光骑在马上惊愕回头。
又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赶来,手执令牌,人数足足是季怀真这边的十倍不止,显然为了活捉他下足了功夫,以碾压之势,将季怀真的人抓住后直接就地格杀,纵是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逃。
季怀真摇晃着从地上起身,随手捡起地上弃刀,把肩膀上插着的箭尾砍掉。
他看了眼来人,怔住,很快反应过来,接着狞笑道:“……算我棋差一招,死的不冤。”
下一秒,他被人抓住胳膊,以粗布捂住口鼻,一阵刺鼻味道传来,季怀真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再醒时,发现自己身处监牢之中。
他双手被捆,上半身光着,衣物被人搜查过后叠放在一旁,绳子的另一端高吊在房梁之上,只留脚尖堪堪点地。唤醒他的,除了手腕的剧痛,就是肩膀处的箭伤之痛。
偏头一看,箭头已被人拔出,还被敷衍地洒了些药粉,按伤口愈合程度,估摸着大约过去三天左右。
牢门外看守的人见季怀真醒来,遂出去禀报。
季怀真闲适一笑,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懒洋洋地嘱咐:“给大人我拿些吃的来。”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无论对面站的是谁,季怀真总是能精准的找出一种方式来蔑视惹怒他人。
片刻过后,牢房外脚步响起,季怀真不再闭目养神,他气定神闲,睁眼一看,果不其然,对面站着的赫然是他晕厥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三喜。
“大人。”
三喜冲他行礼,摆了摆手,便有狱卒将好吃好喝的端过来。
“你们去喂大人吃。”
已有三天滴水未进,季怀真早已饥肠辘辘,可食物送到嘴边,也只惹来他一声冷笑。
“说吧,那姓陆的狗东西给你什么好处了。”
三喜笑而不语,靠近了,装作不明白道:“姓陆的狗东西?大人莫不是气糊涂,怎么自己骂起自己来了。在下三喜,乃是替季大人,奉陛下之命前来押送清源观纵火元凶回京。”
察觉到称谓变化,季怀真面色一变。
三喜压低声音:“陆大人还不知道吧,季怀真季大人,已于昨日官复原职,此时此刻,正在金銮殿上朝呢。”
这话什么意思?
原本要去议和的特使“陆拾遗”被押送回京,而在府邸囚禁只待秋后问斩的“季怀真”却突然官复原职。
季怀真面色阴晴不定,快速思索着三喜话中意思,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三殿下被自己亲手抽死在牢里,而陆拾遗却不借题发挥,只说秘不发丧。
三殿下之死固然是皇权倾轧下的牺牲品,可也少不了季怀真从中推波助澜。
他确实如他人所说,做了背弃旧主之事,既已背弃,就要赶尽杀绝;其二也是因为他李代桃僵,替陆拾遗出使夷戎,不放心让陆拾遗顶着自己的身份主事半年之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动静闹大,气势做足,其余那帮睁眼瞎的臣子必定要弹劾他,届时皇帝顺水推舟,少不得要装装样子给些惩罚,到时候就算陆拾遗手眼通天,也得顶着他的身份在家坐牢。
至于官复原职一事,也在皇帝和季怀真的商议之内,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思及至此,季怀真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似是为了映证般,他冲三喜笑道:“既如此,杀了我便是,何苦要费这般口舌,三喜,还是乖乖告诉你家大人,到底想要什么,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说不定大人心情一好,便如了你的愿。”
“你家大人我心肠软,便是养条小猫小狗也有感情,放心吧,你在我心里,比畜生金贵。”
三喜面色一沉:“你走之前把信物藏哪里了。”
季怀真装傻:“什么信物?不都给你家陆大人了?”
“你留下的信物有问题!”
季怀真放声大笑,肩膀的伤口再次裂开,痛得他双眼发红,却掩饰不住内里的狂妄。
“三喜,你跟我这么久,不知道我做事会留后手?实话告诉你,给你家大人留的信物就是假的,日子久了会褪色,只可用半年,半年后就会变成一块废铁。大齐盐铁营生,给他就给他,但恭州驻守的五万大军,他陆拾遗动不了,更别想指挥销金台。”
三喜猛地窜上前,几乎要贴着季怀真的鼻尖,他以一种极其怨毒的目光盯住季怀真,突然一拳狠狠砸向他的小腹。
季怀真闷哼一声,被这不遗余力的一拳砸吐血。
可他又岂是甘愿示弱之人,牙碎了往肚子里咽,待他咽下一嘴腥甜,便痛快叫道:“再来!”
三喜又捣一拳,这次落在同样的地方,打的季怀真双眼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可惜两日未进食,只吐出些胆汁。
“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这话说的,跟大人我杀了你全家一样,三喜,我待你可不薄。”
三喜一听这话就笑了,他离得近,露出一嘴黄牙。
季怀真盯着瞧,突然道:“你不是三喜,你是谁。”
眼前的人面色猛地一变。
季怀真盯着他,厉声呵斥:“说话!”
季怀真对近身伺候的人要求极高,长得丑的不要,心拙不机灵的不要,邋遢郎当的不要,若三喜是这样一讲话一口黄牙的倒人胃口模样,早就被季怀真打发走了。
“陆拾遗用人还真不讲究,你从哪个荒山野岭出来的,真是令人作呕。”他死死盯住眼前这人,这两拳反倒把他打得愈发清醒,“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装成三喜,想装成他套话?不会,陆拾遗没有这样愚蠢,他让你来逼问,而不是套话。”
那假装成三喜的人恼羞成怒,眼见从季怀真嘴里问不出信物的下落来,便转身向摆放刑具的案台走去,拿起一根鞭子,狠抽在季怀真赤裸的上身。
只听啪的一声肉响,仅这一下就打得季怀真皮开肉绽,一条鞭痕从肩膀贯穿小腹,打得他奄奄一息,不等他昏厥过去,第二鞭紧随其后。
第三鞭,第四鞭,一连数下,那动静听得人胆战心惊,可季怀真居然一声不叫。
他不止不叫,他还放声狂笑,一边笑一边挑衅道:“我知道了,你说你替季大人做事,三喜是我身边的人,所以你才要扮成三喜,可这汾州无人认识他,你扮成他是要防着谁?不对,有一人,有一人既认识我,也认识三喜,更认识陆拾遗。”
迎面飞来一鞭,季怀真偏头一躲,厉声道:“——是梁崇光!你们怕在梁崇光面前露馅!”
既已识破,这人也不装了,他把鞭子往地上一扔,阴恻恻笑道:“这样高兴,是得知了没有被忠仆背叛吗?”他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原来一向心狠手辣的季大人,也会为这样的事动容。”
季怀真笑了笑:“是很动容,我养的狗比陆拾遗养的狗聪明,当然动容。”
“我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说罢,这人蹲下身,将季怀真的鞋给脱了。
季怀真挑衅一笑:“要给大人我舔脚不成?”
“早就听闻大人审讯手段了得,大齐不少刑罚都是出自大人之手,大人事必躬亲,想必对自己发明的刑罚了若指掌,小人有一事不明,这打萝拐一刑,是否要用庭杖,这一庭杖打下去,人的脚踝还能不能接上。”
这人找来根手臂粗细的长棍,不等季怀真回答,便一棍朝着他的双脚狠狠抽了下去。
这一下似是抽在季怀真的天灵盖上,打在脚踝,却痛在后脑勺,打得他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冷汗如雨般直下。
他的双脚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在地上。
不等他低头去看,这人又上前一巴掌将季怀真抽得嘴角溢血,一棍抽在他的箭伤上。季怀真越挨打越精神,半条命虽快没了,一身反骨却被打出来,他季怀真认字不多,更加不认得服软求饶这四个字,当即呸的一声把血沫吐在这人脸上。这人再换刑具,这次直接拿了匕首,准备割季怀真身上的肉,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正是梁崇光。
“他乃朝廷命官,陛下圣旨也只是要将他押送回京听候发落,未有陛下命令,未经堂审,你怎可对他动用私刑?!”
这人顶着三喜的脸,骂了梁崇光一句,劝他少管闲事,拿起鞭子要再去抽季怀真,却被梁崇光徒手拽住,再动不得半分。只见那迂腐武将一脸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强势道:“他既还在此地,就是我的犯人,我的犯人我自会负责,你若想对他用刑,先请陛下诏书来,我自当听从。”
接着连人带鞭,一起推出去好远。
这人有所顾忌,伸手指了指梁崇光,愤愤不平地走了。
梁崇光目送他离开,又命外面的狱卒去请个大夫进来。
季怀真出完汗便开始发冷,他抖若筛糠,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却亮的很,警惕凶悍地盯着梁崇光,嘲弄道:“想不到竟然是你救了我。”
“在下无意偏袒陆大人,只是秉公办事。”
梁崇光一板一眼。
“替我披件衣服。”
梁崇光皱眉,见他身上被打的鲜血淋漓,若现在披上衣服,处理伤口时只会更痛。但季怀真坚持,不肯以狼狈面目示人。梁崇光只好走到案台边,展开季怀真的衣服一抖,一张工笔小像纷然飘落,落在梁崇光脚边。
季怀真脸色猛地变了。
“不许看!”
然而梁崇光已经看到,他盯着那小像,如见鬼般,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惊疑不定道:“……你不是陆拾遗……你,你是季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