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当天,秦灿并没有给自己安排太多的湿实验。
他在办公室里处理了小半天的数据,站起身,准备去冷库里取一些新实验需要使用到的药剂。
打开手机准备找出清单看一眼的时候,谢以津弹过来了一条消息。
【前辈】:“你爸妈是今晚六点到对吗?”
秦灿指尖一顿,点开了对话框。
【can】:“对,晚上六点二十的车到伦敦,我一会儿下班后先去车站接他们,然后直接去你家。“
【can】:“不要做太多的菜!”
【can】:“也不用紧张~”
过了很久,谢以津才回复了四个字过来。
【前辈】:“没有紧张。”
秦灿的嘴角微微扬起。
【can】:“好喔^_^。”
漫不经心地抬眼时,秦灿在走廊里看到了一个陌生脸孔的黄发男生。
走廊的空间十分狭窄,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秦灿忍不住转过头,对着这个男生多看了一眼。
——因为秦灿很少遇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
秦灿的体型和身高在欧美人中都算是极其突出的,眼前的黄发男生面容虽然是个亚洲面孔,但身高和体格却并不输秦灿多少。
这让秦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黄发男生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也朝着秦灿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
这是一个挺年轻俊逸的男生,就是打扮有点…… 痞里痞气的。
头发漂得毛毛燥燥的,铆钉皮衣破洞裤,耳钉项链戒指一个不差。这样的穿着出现在基因研究所这样的地方,乍一看有点不太着调。
但他的身材……确实算得上是顶顶好的。
是的,是那种能够让秦灿都承认的不错。
——骨架够大,肌肉结实,运动痕迹明显,视觉上带来的冲击感很强,是近乎和秦灿不相上下的强壮。
这个黄毛男生的目光落在秦灿的肩膀手臂和胸口上,脚步一滞,神色也跟着微微一变。
他们若有所思地朝着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是一种发生电光石火之间、无声的较量。
几秒钟后,他们终于擦身而过。
秦灿用余光瞥到,这个黄发男生向右拐了个弯,朝乔纳森办公室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于是秦灿也没有再多想,合上手机,转身继续向冷库走去-
谢以津抬起手,又一次调整了一下餐盘摆放的位置。
指尖微凉,心悸难安,一坐下来胃口便控制不住地痉挛,需要不停地在客厅里走动才能缓解不适。
种种症状让谢以津意识到,方才的秦灿似乎说中了,此刻的自己……好像真的在紧张。
这让谢以津感到有点意外。
因为哪怕是几年前在美国独自出席学术会议,回答各国领域内顶尖学者提出的问题时,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知识是已知且可以把控的东西,所以谢以津一直都有足够的信心。然而“家庭”于谢以津而言,是一个他了解甚少,也无从下手去深入研究的课题。
未知带来了恐惧,就像是那些没有被天气预报估测到的雨天一样。
如果见面后冷场怎么办?
如果做的饭不合秦灿父母胃口怎么办?
如果——
第三个“如果”谢以津还没来得及构想出来,思绪便被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
谢以津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几秒钟后转过身,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一个笑眯眯的短发亚洲女人,一个同样笑眯眯的高大欧洲男人,以及站在中间一脸欲言又止的秦灿。
空气静默了几秒钟。
嗯。谢以津想,果然还是在见面的第一秒就冷场了。
谢以津微微张开嘴,正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时,秦灿身旁的短发女人爽快地对他伸出了手,打破了这片寂静:“你就是小谢吧?”
谢以津一怔:“我……”
短发女人的双眼亮晶晶的:“你好呀你好呀,我是秦灿的妈妈秦可薇,不介意的话,你直接叫我薇姐就好啦,这样听起来要年轻一些。”
旁边的秦灿无奈开口道:“老妈你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
秦灿话还没说完,他旁边高大的中年英国男人便大嗓门异常洪亮地打断道:“泥嚎泥嚎!沃是David,泥阔以叫我大卫!秦可薇是沃的棋子,秦灿是沃的鹅子!”
每一个字都中气十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的发音也都落到了谢以津意想不到的地方。
谢以津:“……”
秦灿愈发虚弱:“老爸你也太…… ”
秦可薇在旁边开始指指点点:“秦大卫,路上都教了你多少次了,‘你好’这两个字都是三声,怎么还是说不明白呢?”
大卫神色迟疑,又对着谢以津问了一遍:“倪薅?倪薅?!倪薅不薅?”
秦灿:“这个似乎是一声,也不太对。”
大卫的眉头愈发紧锁。
眼看着好好的一顿生日晚饭要变成汉语拼音大课堂,谢以津开口打破了僵局:“没关系的,先进来坐吧。”
秦灿的父母踏入这间屋子的五分钟后,谢以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切忧虑似乎都是多余的。
秦灿的家庭关系非常松弛,他们一家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就像是朋友一般,吵闹中带着温馨。
秦灿的父母首先对谢以津做的菜赞不绝口,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喜爱,一个体现在语言上,一个展示在了行动上。
“小谢,你做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
秦可薇感慨道:“秦灿这小子路上就一直和我说你手艺好,我还心想现在年轻的男孩子哪有会做饭的呀,谁能想到啊……简直比我们那边的中餐馆做得还要地道。”
大卫一边吨吨吨地喝汤,一边竖起大拇指:“霉味!”
秦灿听得头皮发麻,在旁边赶紧纠正道:“是美味,美味,爸你其实真的可以说英文的算我求你……”
谢以津轻声道了谢。
“哎呀,还有这秋葵鸡蛋羹用酱油提了鲜,做法也太细腻了。”
秦可薇叹息着感慨,同时下意识地开口道:“小谢,是你妈妈教的手艺吗?”
秦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谢以津的侧脸。
谢以津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答道:“不是,读书时自己摸索出来的。”
“那真是太厉害啦。”秦可薇笑眯眯地说,“对了对了,你本科在哪里读的啊?听秦灿说,你现在已经是博士后了对吧?欸,那你今年多大了呀?”
秦灿感到头痛欲裂。
他知道谢以津一向不喜社交,自然也不会喜欢被别人像查户口一样没完没了地问问题。
然而谢以津神色倒是如常:“我的本科和博士是在加州读的,今年25岁,比秦灿大两岁。”
秦灿若无其事地在旁边清了一下嗓子:“准确点来说,过了今天,应该就只差一岁了哈……”
秦可薇惊呼:“哎呀呀,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厉害啦。不过美国生物不是强项吗,你是怎么想到来伦敦发展的?”
“这边研究所给出的条件比较符合我现阶段的需求。”
谢以津停顿片刻,注视着秦灿的眼睛,轻声答道:“而且伦敦的气候……很有趣。”
秦灿刚低头咬了一口鸡腿,听到‘很有趣’三个字喉咙顿时一紧:“我,我咳咳咳——”
谢以津面容沉静地为他递上两张餐巾纸。
秦灿的耳根子都咳嗽红了:“谢,谢谢,我咳咳咳咳……”
秦可薇虽然不明白秦灿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但却清楚地看到了两人之间自然的小互动,于是脸上的笑意变得更灿烂了:“嗯嗯,伦敦就是雨多,但机会多资源多,是个好地方呢。”
大卫在旁边附和:“耗弟方!”
桌子上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变少,屋内其乐融融。
他们轻松且随意地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比如秦灿和谢以津手头正在做的课题,还有秦可薇和大卫在利兹那边经营的小农场。
“……我们俩啊,上了年纪之后就喜欢到处旅游,今年冬天继续打算去瑞士度假。”
秦可薇热情好心地开口道:“对了小谢,你到时候也可以叫上你的父母,咱们一起去啊。”
谢以津的手颤抖了一下,勺子里刚刚舀起来的一勺豌豆无声地滚落到了盘子里。
秦灿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回想起谢以津之前说他和他的父母已经“不再来往”,心头顿时一紧。
他知道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强制打断秦可薇的输出:“妈,你饭吃饱了是吧?咱们要不要把蛋糕切了吧?”
谢以津闻言放下筷子,站起了身:“我来拿,蛋糕在冰箱里。”
“你别动了小谢。”
秦可薇拉住了谢以津的手,冲秦灿扬了扬下巴:“臭小子,人家做了这么一桌子的饭,你还好意思叫人家继续忙活,还不快去和你爸去给我和小谢一人切一块过来。”
“别给你爸切太多,一小角就够了,少来点奶油,不然血糖又要出问题。”她叮嘱道。
秦灿应了一声:“我知道啦。”
大卫的耳朵很尖,闻言急得不行,终于开始和秦灿说起了母语:“憋听她的son,pick the slice with more cream please please please…… ”
秦灿:“你小点声,我偷偷给你切。”
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秦可薇:“……这父子俩,真是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谢以津有些出神。
秦灿家庭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太特别了:吵闹很多,埋怨也不少,没有人将爱挂在嘴边,但话语中又无处不是充满烟火气息的爱意流露。
秦可薇盯着谢以津的脸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小谢,我是个嘴巴特别快的人,说话比较多,你别介意呀。”
谢以津微怔:“没有。”
他停顿片刻,意识到自己需要补充一些什么,让“没有”这个答复听起来不是那么的敷衍。
“您和秦灿,都是很温暖的人。”他说。
秦可薇爽朗一笑:“我是之前运动员,秦灿这孩子吧,从小时候就比较随我,爱动又调皮,不爱学习只爱打篮球,可给我愁得啊。”
“结果到了高中之后,这孩子突然转了性子,说是喜欢生物,一定要考U大的基因所。”
她说:“但是我当时更愁了,因为科研这东西太熬人也太看脑子,一学进去,就是无底洞啊…… ”
“——但是他在科研上很有天赋。”
谢以津第一次选择打断了秦可薇的话:“他足够努力也足够聪明,也还年轻,现在他有的成果和同龄人相比,已经非常可观了。”
秦可薇看向谢以津的脸,笑道:“是呀,结果证明,我们以为正确的路并不一定是最适合他的。”
“所以学业也好,感情也好,人生的路是他自己走的,我们不会干涉,全交给他自由选择。”
秦可薇对着谢以津眨了眨眼:“朋友也好伴侣也好,伴侣的性别是女也好是男也好,只要是他自己选的,我们相信,那一定就是最适合他的。”
谢以津的身子蓦然一顿。
“只要对方也是个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的孩子。”
秦可薇看向不远处的父子两人,感慨着开口,“两个人能够一起安安稳稳走完这一辈子,就足够了。”
秦灿端着切好的蛋糕回来的时候,看到秦可薇正亲昵地拉住了谢以津的手,热情地聊着什么。
竖起耳朵一听,发现自己不过离开了五分钟,两人对话已经上升到了他从未预想到的“高度”——
秦可薇:“不过小谢,你们俩是‘好朋友’嘛,好朋友呢,在异国他乡就应该多多帮衬彼此,对不对啊?”
谢以津:“嗯。”
秦可薇:“假如啊,我是说假如,在未来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又或者两个人都同时找到了伴侣,年轻人在一些性生活安全这方面的问题,可是千万要多多上心的啊,是不是啊?”
谢以津:“嗯。”
秦灿:“……啊?!”
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
“你们学生物的,肯定比我懂得多,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
秦可薇语重心长:“总之你们身为‘朋友’呢,出于‘友情’以及关爱对方的心理,应该多多提醒对方注意一些相关的保护措施啊,小心一点,慢慢地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秦灿声音颤抖:“秦可薇女士,你——”
谢以津抬起了眸。
他的眼珠乌黑,神情平静,看得秦灿心头猛得一紧。
“您说得对。”
谢以津注视着秦灿的脸,片刻后轻声开口道:“我们在未来……一定会多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