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岸很快就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在围炉夜话时听到了谢砚的名字。
天南地北来的姑娘们热情高涨,谈论着影视城新开拍的大型玄幻剧《镜中仙》。她们大多是剧中Alpha主演高启慎的粉丝,也有几个喜欢Omega主演秦允,谢砚作为主要配角之一,被顺带提到了几句。
过程中,郑飞鸾频频假咳,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试图引开何岸的注意力。
何岸快要憋不住笑了。
看样子,郑飞鸾是担心谢砚来骚扰他。可他们都分手多少年了,谢砚也有了自己的婚姻,两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为什么要没事找事,惦记他一个普普通通的Omega呢?
何岸觉得好笑,索性故意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逗郑飞鸾玩,任他在那儿干着急。
但事实证明,这一回郑飞鸾并不是杞人忧天。
几天后,何岸去市集的小商铺采购了一些日用品。当他拎着购物袋往回走,穿过客栈附近的小巷时,突然被人半途截了路。
何岸神色不惊,安安静静地站在巷尾看着对方。
从气息判断,对方也是一个Omega,然而那身乔装的造型——亮黄色兜帽风衣,铆钉铅笔裤,口罩蒙面,一副尺寸夸张的蛤蟆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实在不知道该说他低调得太失败,还是高调得太成功。
何岸很想善意地提醒他,想在落昙镇掩人耳目,穿着朴素远比戴口罩有用。
对方扶着镜架,煞有介事地绕着何岸转了一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仿佛在观赏某种罕见动物,然后才把墨镜和口罩一摘,露出脸来,朝何岸抬了抬下巴:“认得我吗?”
还真是谢砚。
何岸不清楚他的来意,便照实回答:“认得。”
谢砚又问:“那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何岸点了点头:“好看。”
“那把我们两个放在一块儿,是喜欢你的人多,还是喜欢我的人多?”
“你。”
谢砚一声嗤笑。
他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能把郑飞鸾收得这样服服帖帖,原来只是一个木讷的土包子,连自己在嘲讽他都听不出来,只会一个两个地往外蹦字儿。
自从被郑飞鸾甩了冷眼,谢砚就一直心神不宁,生怕郑飞鸾的新欢是渊江某个名门世家出身。他们这些混迹娱乐圈的Omega,知名度再高,放在老派豪门眼中依然是不入流的戏子,哪里能和世家子女相提并论?
如果郑飞鸾当真爱上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谢砚就无路可走了。
可现在呢,现在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跟他斗的压根就不是虎狼之流,而是一只温驯懦弱的小羊羔。
瞧瞧他穿的都是些什么?
俗劣的亚麻半袖衫,圆领,糙边,袖口缝了一圈土气的蓝印花布,衣摆还绣了朵花。帆布鞋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款式了,洗得颜色都快褪没了。头发又卷又蓬,微风一吹就懒洋洋地晃,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就连那张姑且称得上美貌的脸,也被糟糕的穿搭给毁了。
何岸手上还拎着泛旧的环保布袋,谢砚定睛一看,里头装着洗洁精、保鲜膜、牙刷、牙膏、塑料衣夹、粘毛筒……全是些廉价的生活杂物。
没救了。
由内而外的市井气质。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雇佣的职业侦探昨晚告诉他:这个叫何岸的Omega甚至还生过孩子。
谢砚当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总算看明白了,什么“怕前任打扰现任”、“不想给他添堵”,说得拳拳真切,实际上呢,无非就是郑飞鸾玩腻了渊江的正统美人,趁着休假无聊,偷尝几口偏远小镇上的清粥小菜,还偏偏选了个自带拖油瓶的。
太寒碜了,寒碜得没脸带出来见人。
谢砚怎么会不了解郑飞鸾?这种平庸至极的Omega,要郑飞鸾娶回家朝夕相处,他跑都来不及。
谢砚心情舒爽,用一种无比同情的眼神看着何岸,不怀好意地问:“你说,如果我和你同时看中了一个Alpha,那个Alpha会选谁啊?”
答案是多么显而易见,又是多么伤人,谢砚已经准备好了欣赏对方被羞辱的表情,谁知这个Omega不识相,居然还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谢砚七窍生烟,纹过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你什么意思?挑衅?”
“不是啊。”何岸摇了摇头,“世界上有几亿个Alpha,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喜好,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说得准呢……”
“少给我装蒜,你会不知道我指的是谁?”谢砚刻薄道,“这么嚣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漂亮,郑飞鸾就跑不掉了?”
“……”
何岸无奈地耸了耸肩,默默给郑飞鸾扣了一分。
前男友这么神经质,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谢砚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显得气度不如人,便勉强压了压火气:“你是小地方出来的,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转悠,没去过渊江,可能不知道郑飞鸾在那边是什么地位,也拎不清自己的分量。我来告诉你吧,在渊江……”
“在落昙镇,他就只是红莓西点屋的老板。”何岸说,“谢谢你,但我不想关心他在渊江的事。”
谢砚感到匪夷所思,刚压下去的怒气迅速飚了回来:“他难道会在这里开一辈子西点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见何岸没反应,谢砚几乎气竭,高声道:“郑飞鸾在休假!他之所以跟你在一起是因为那些光鲜亮丽的Omega不在身边!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他拿来打发无聊的一包调味料,还真以为他上了瘾,非你不可,会把你娶回家好好供着?”
何岸没有立即反驳。
他站在那儿,等谢砚慢慢恢复了冷静,才开口道:“等休假结束了,他回他的渊江,我就留在我的落昙镇。”
谢砚一愣,连续几秒都没能理解:“什、什么意思?你不在乎他对你认真不认真,也不想嫁给他?”
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凭什么就敢说不稀罕?
何岸低头笑了:“谢砚,我不明白,郑飞鸾对我认不认真,娶不娶我,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记得新闻上说,你去年已经结婚了。”
这句话真是精准地戳到了谢砚的痛处。
他恼羞成怒,恨恨道:“结婚了又怎么样?我喜欢他,可以为他离婚,他也不是老封建,不会对我有成见的。倒是你,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什么留在落昙镇,嫁不嫁他无所谓,其实你早就知道带着个赔钱的拖油瓶根本嫁不进去吧?”
何岸眉头一皱,拎着环保袋的手不由紧了紧。
以他有限的想象力,真的想象不出一个在镜头前以文雅谦逊著称的明星,怎么能在私底下表现得这么尖酸刻薄,简直像在用生命演一部宫斗剧。
可他不想参与这么弱智的宫斗剧。
何岸往前走了两步,在谢砚面前站定脚跟,说:“你喜欢郑飞鸾,就尽管去追,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不干涉……”
当然,如果他三两下就被你撬走了,以后也没机会再跪搓衣板了。
“……但是同样的,你也不能跑来要求我让路,因为这样干扰到我了,明白吗?”
谢砚用力捏着墨镜,手指颤抖,一张俊脸气得惨白。
这个Omega……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什么土气懦弱,连边都不沾!这就是个小地方养出来的狠角色,看上去衣着朴素、眼神单纯,实际上心机深沉,一百个不好惹。看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说不定还真靠狐媚本事把郑飞鸾迷得神魂颠倒,大人连孩子一起要了。
“麻烦让一让吧,我该回家了。”何岸轻声说。
谢砚咬牙盯着他,寸步不肯相让。
何岸也不执着,把环保袋往怀里一揣,从旁边绕了过去。
“喂!”
走到巷口时,谢砚突然从背后高声喊住了他:“你知道吗,你这副清高冷淡的样子,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没想到过了七年,郑飞鸾的口味还是一点没变!”
何岸忍不住笑了出来。
郑飞鸾,再扣一分。
因为你当年挑男朋友的眼光实在太差了。
何岸脚步轻盈,拐过一道弯,把那讨人烦的声音甩在了小巷里-
深夜,落昙市万朗酒店,十七层山景阳台。
谢砚披着睡袍坐在软椅上,一手夹烟,一手捧剧本,心不在焉地翻阅着。远方是二十公里外的落昙山,山脚一座小镇,树影间灯火如星辉。
他右耳挂了只耳机,正和渊江的Alpha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下午在何岸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积了一肚子不痛快,恨意无处发泄,于是越聊越烦躁,连同剧本上那个用荧光笔划出的角色名也越发不顺眼起来。
谢砚骤然情绪爆发,一把抄起剧本,狠狠砸在了茶几上。
第一配角?
去他妈的吧,谁稀罕这个完美到无聊的第一配角?
他原本定下要演的,是那个表面毒舌、内心正直、遇事处处精明、遇情处处迷糊的第一主角。光看剧本,他就知道这个角色注定要爆红,何况搭戏的还是实力派Alpha男星高启慎——这两年,他的人气一直不温不火,就指着这部《镜中仙》打一波漂亮的翻红仗。
但就在签合同当天,他碗里的肥肉被人叼走了。
秦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刚从选秀节目出道攒了点粉丝,就野心勃勃地傍上了渊江秦家,抢起资源来毫不手软。更恶心的是,明明当了婊子,他还要立牌坊,仗着自己也姓秦,见人便说认了秦家四少当哥哥,是干净的兄弟情谊。
谢砚等了两年的大好机会,临到手边,说没有就没有了。
他嫉恨得面目扭曲。
如果当年不是他太清高,怕和郑飞鸾在一起会蒙上被包养的污名,主动提出了分手,改和身边的保镖交往,就凭郑飞鸾这个强硬的后台,谁敢动他看上的角色?
这两年,他每一天都在后悔。
因为没有后台,他在人踩人的娱乐圈走得步履维艰,手中资源锐减,接戏屈居二番三番,连参加综艺节目也不再能稳稳站在中央,几个新晋小生甚至敢将他挤到一旁,公然抢他的镜头。
而面对急遽降低的话题度,他的团队一筹莫展。
换了别的艺人,这时候哪怕负面新闻也得拿出来炒一炒了,谢砚却不行。他清高自律的暖男形象是从出道第一天起就维护到现在的,怎么能因此染上污点?
为了不被遗忘,谢砚走了一步饮鸩止渴的坏棋。
宣布婚讯。
这确实给他带来了一段短暂的热度,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可怕的人气跌落——“已婚”打破了Alpha们对他的占有幻想,也消除了Omega们对他的追随欲。
那时谢砚才明白,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郑飞鸾不能放弃。
有了郑飞鸾,才会有永远不灭的聚光灯,有了聚光灯,才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气和资源,就连他最在乎的、清白干净的好口碑,都能作为人设的一部分被完美塑造出来。
他当初怎么会傻到用郑飞鸾的宠爱去换口碑呢?
他后悔了。
他要回到郑飞鸾身边去。
但是谢砚知道,在此之前,他必须先跨过两块拦路石。
一块是何岸,郑飞鸾如今的Omega,另一块则是江柏,他的Alpha丈夫——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带着已婚身份去向郑飞鸾示好。棘手的是,过去这两三年,他将自己与江柏的爱情宣扬得太美好了,贸然抛出一句“感情不睦导致离婚”,一定会拉低形象分。
真是麻烦透顶。
电话那头,江柏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一些关怀的话。
他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Alpha,做了谢砚多年的贴身保镖,向来寡言少语,专注陪伴,谢砚也喜欢他的沉默。可不知道为什么,结婚以后,江柏变得越来越唠叨,什么都要过问,什么都要操心,仿佛把谢砚当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需要这些廉价的关心吗?
不。
他只需要资源,实打实能带来人气的资源。
江柏没有察觉出谢砚的敷衍,还在电话那边温柔地絮叨,说想他了,要买张机票飞来落昙镇探媳妇的班。
谢砚当即拉下了脸。
你来干什么?
能帮我把主角从别人手里抢回来吗?
都跟着我在娱乐圈混了多少年了,还是只会干保镖一种工作,其他一窍不通。既然这样,就老老实实当个哑巴,留在渊江帮我管网店和餐厅,别总来我眼前晃!
谢砚正准备呵斥回去,激动间手指一颤,一簇滚烫的烟灰落到茶几上,将剧本烧出了一个洞,匆匆伸手一翻,接连三四页都遭了秧。
他望着那团黑斑,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行啊,想我了就来呗,我一个人在剧组待着可寂寞了,尤其夜里,睡都睡不着。”谢砚态度一变,分外亲热地向江柏撒起了娇,“等你来了,一定要好好满足我,最好……再准备点小惊喜。”
他说得欢悦,脸上却如寒霜一般,不见分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