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到三月,算是正式开春。换季必有流行性感冒,我明明体质不错,但次次中招,今年也不例外。
因为感冒,下午两点,我已经在办公室用完大半包抽纸。
前台突然内线打到我这里,说楼下有人找,没预约,但不太好拒绝。
她说得含糊,我没弄明白怎么不太好拒绝,下楼才发现,门口会客的小沙发上坐着的竟然是李楠。
小姑娘穿着校服,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几个月没见,我又戴着口罩,直到前台喊“林助理”,她才后知后觉背着包起身。
“林先生,好久不见。”
“你好。”我咳嗽一声,哑着嗓子:“今天周三,不上课么?”
李楠舔了舔下唇,解释:“我是逃课来的。高三生下午就开始封闭式集训,我抽不出时间才……”
我眉头一跳,大事不妙,“有什么事吗?”
她摇头,从包里拿出什么:“听说裴律师又打赢了官司,这个是我准备的一点点心意,但前台姐姐说他不在。您是他助理,可以麻烦您转交吗?”
是本相册,挺厚的。
腾源这个案子完成得太漂亮,致使裴雁来最近名声大噪。不仅在业内,网上也有不少法律博主把这个当典例分析。
“……好。”
小姑娘春心萌动,我很想说不,但我没有立场,拦不住。
她终于露出笑脸:“谢谢林哥,那我回学校了。”
并不出于私心,我没忍住提醒一句:“你年纪小,马上要高考,还是先专注学业。”
或许因为语气太冷淡,李楠被臊得脸红:“嗯,我知道的。我,我上学晚,半年前就成年了。”
说完她就跑了,只留下一个背影。
有点难办。
何为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阴阳怪气道:“裴大律师好艳福。漂亮是漂亮,但听说那姑娘还在上高中?啧,不太合适。”
我瞥他一眼:“谨言慎行。何律师入行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
“都当过老板的舔狗,我怎么就这么烦你。”何为思冷笑:“你还不知道呢吧?你主子现在就是资本弃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我客气点儿没坏处。”
和不要脸的撕破脸就这点不好,苍蝇似的有一搭没一搭恶心人。我压根没往耳朵里进,拿着相册上楼。
何为思跟来二楼转悠。但他这会儿倒是安分,就坐在一边玩手机。
裴雁来还没回所里,我打算等他回来,再当面把相册给他。回到工位,谢弈却来敲我桌子,看口型是让我看微信。
搞什么。
我点开微信,他给我发了消息——
真假?——
【转发“鼎润八卦小组”群聊消息】
鼎润八卦小组人数不少,我有所耳闻。
何为思是群主,他平时在二代三代圈子里吃得开,家里也有点门路,确实消息灵通。
消息是何为思刚发的。
大概是在说,裴母出身名门,和裴父强强联姻。但裴雁来身为独子,本硕读的都是法律,毕业后拒绝接手家族企业。这几个月,父母闹离婚,他裴雁来不仅半分好处都没捞到,听说还被迫放弃了继承权。
话里话外奚落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大多数人虽然半信半疑,但流言就是这么越裹越大的。
我回复谢弈——
别信,别瞎传。
如果真有人能让裴雁来吃瘪,我先磕三个响头。
何为思正坐在矮几前,摸出李笑笑什么网络购物节刚买的一大罐豆乳威化,咔嚓咔嚓吃。
上嘴皮碰下嘴皮,吧唧吧唧的,吵人。我不胜其扰,径直走过去,把罐子一把拿开。
何为思僵在那儿,脸色不好看,半天才站起来:“你找什么事儿?”
“何律。”我扯掉口罩,声音变得清晰:“工作场所,别乱掉渣。”
何为思不会听不懂。他脸色发青,下一秒就开始撸袖子:“你他妈的!”
气氛剑拔驽张,同事纷纷上前劝和。
但矛盾还没激化到那份上,三两句劝阻,何为思就咬着牙又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把罐子的盖子卡上,刚放回去,楼梯处又传来脚步声。
“裴律,赵律。”
“…裴律师,您们回来了。”
“对了赵律师,华澈投资的那份文件我刚刚发你邮箱了。”
“好好。”赵律随口道:“你们聚在这儿干嘛呢?夹道欢迎啊?”
裴雁来垂眼一笑:“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两位说笑了。”何为思理理衣服,把胳膊硬环在我脖子上:“我正好有时间,就下楼来和哥几个聊会儿天。”
何为思浑然不觉,我却膈应得汗毛倒立。
眼看着裴雁来拎着公文包走进办公室,我扬手把何为思甩开,拿着相册跟进去。
“裴律,李楠今天送来的,说是礼物,祝贺你又赢一场官司。”
相册摆到他办公桌上。裴雁来抬眼,我忙解释:“我没打开看。”
“没问你这个。”裴雁来闭上眼,动动颈椎,“找地址,今天就寄回去。”
“……”意料之内的反应,但我有点迟疑:“她快高考了。”
裴雁来解决追求者一贯利落又无情,但这姑娘正处在高考的节骨眼,感情问题最好谨慎处理。
“所以?”他问。
我答:“感情创伤可能会影响发挥,不然再等等?”
裴雁来没说什么,起身,站茶几边上倒了杯浓茶。杯子一扬,浓茶见底。
他把好茶当水喝。表面优雅,内里流氓,只看脸确实能哄骗很多人。
“创伤。”裴雁来咀嚼这两个字,半天笑了笑。
陶瓷茶杯被他随手一撂,转了半圈没站稳,滚下去,摔在地上裂得七零八落。算个意外。他突然向我靠近两步,将错就错,踩过陶瓷的碎片,咯吱咯吱被碾碎的声音让我脖颈发麻。
我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李楠唯一一次联系我是在跨年夜,说想咨询专业问题。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拒绝了。”裴雁来在几步开外站定,轻描淡写,“人产生幻觉是常态,但润色是艺术家的工作。我不懂那个。”
言下之意是,打碎是在帮她。
他看我像在看一条不懂分寸的狗。
“……”
给单恋的人希望非常残酷,他做得没错,我没法反驳。
可我想到自己。
扔掉我的时候,他裴雁来也半分迟疑都没有吗?
“行吧。”
我意识到自己耷拉下脸,但我控制不住。这幅表情我常做,李笑笑说我这样看起来很不好惹,但裴雁来却很少见过。
他难能稀罕地打量:“你在替她难过什么。”
“只是共情。”我真想啃他一口,让他脖子血肉模糊,让他也喊痛:“你理解理解。”
裴雁来不置可否。
门突然被敲响。
“请进。”他眉眼微动,转眼就人模人样。
来的是小米。
他进门先看到地上粉碎的陶瓷渣,以为是谁失手打碎,话都没来及说,忙又退出去叫保洁打扫。
我拿着相册也要走:“……那我下午寄过去。”
“随你。”
咬了咬牙。
我推开门,和拎着工具的保洁错身而过。
顶级专家会诊,老胡的手术方案定得很快。
这周日中午九点进手术室。老胡让我拦着点儿,但手术室外除了胡春漫和她丈夫,零零散散还是来了七八个人。李笑笑坐我右手边,小米坐她右手边。
“手术中”的灯牌亮了四个小时,护士从里面匆匆跑出。胡春漫上前,苍白着脸询问情况。
护士起初欲言又止,后来又说,情况不太乐观,但请家属耐心等待。
手术还要继续。
接近下午五点,裴雁来赶到。他和胡春漫聊了几句,又说要去住院部探望个朋友,马上回来。
胡春漫今天笑起来比哭难看:“你忙你的,这边儿暂时也没什么要帮忙的。”
裴雁来离开时表情沉静,压根没甩我一眼。
我移开视线,长出口气,捏起麻痛的肩颈。李笑笑屁股上肉没我多,说硌得慌,在一边起起坐坐。
她第二十几次起立,拍我的肩,让我陪她去楼道的窗户边透透气。
我点头说好。
今天首都是晴天,黄昏时也不冷,楼下有人穿单衣加薄外套。
“有话要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了解她。
李笑笑今天妆容素淡,看着很温柔,手里捏根女士烟,但没抽。
“山儿,你丫是不是喜欢裴……那什么啊?”
场合不对,裴雁来的名字被她念得模糊,但我不会错听。沉默半晌,她都说出“当我没问”这种话,我才缓过来劲儿。
一只鸟叽叽喳喳落在小窗台上,李笑笑吹声口哨,鸟理解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啊。”我表情有点麻木:“有这么明显吗?我以为我挺克制的。”
“克制?”
李笑笑条件反射地抖抖烟:“你眼珠子就差没粘他后脑勺上了。你别多想,我是好奇才问的啊。”
“我又不馋他屁股。”
“……你就气我吧你。”
我弹走落在手背上的蚂蚁:“对不起,不是本意。”
“说真的。”李笑笑思索半天才道:“我看人挺准的,你和裴,都不像。”
不像什么?不像同性恋吗?
“你这枪打了五环。”我实话实话:“我是惦记他挺多年了,但他确实不是。”
“草!”李笑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你丫属狼狗的,怎么走的是苦情的路子?”
“……”这话题敏感,我不想继续,再往深了说刀刀见血,“走吧,该回去了。”
李笑笑知道分寸,只说让我放心,她会保密。
我当然放心,她是我的朋友。
没想到就这十分钟的透气时间,老胡已经从手术室出来。护士们把人推进观察室。
他情况不太好,我到的时候胡春漫捂着脸,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心态崩了。总之都挺让人不落忍。
李笑笑拍拍我胳膊,我应声转头,视线尽头裴雁来正拎着外套站在一边,刚挂上和谁的电话。
“怎么说?”我问。
胡春漫丈夫摇头,平仄音依旧僵硬:“晚上,比较难熬。明早,如果能醒来,可能…可能还有转机。”
我的指尖发冷,靠在一边墙上发呆。
活着的前二十多年,我受过不少苦。但也所幸与亲缘薄,还没目睹过生命的流逝。前段时间看着还挺健康的一个人……我承认我有些措手不及。
回过神时,走廊上只剩下神情涣散的胡春漫夫妇和裴雁来,人都走光了。
我的腿站得僵硬,还没走出几步,小腿一软就要往下栽。手边没人扶我,我自己撑住灭火箱站起来,有点狼狈。
“你还真是没怎么变,一如既往。”裴雁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
既往?
这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一如既往怎样?”我问。
“感情丰沛,多操闲心。”裴雁来语气轻缓,细听有点冷淡,声音很低。
“……人心是肉长的。”我说:“老胡带我这么久,他出事,我说不难过才是假的。”
裴雁来轻点了下头,没什么情绪:“那你心里装的人挺多,顾得过来么。”
懒得再争辩。铁石心肠,他懂个屁。
我走出两步,企图用更具象的假设度量复杂的情感。
“裴雁来。”我站定,回头看他,语气并不郑重,“如果躺在那儿的是你,我不太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