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的那样突然,命运的指针朝着终结的十二点疾驰而去,死亡已然扼住了道里安的喉管,接下来他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被水压碾死。
可道里安已无暇顾及。
他盯着那只光芒暗淡的求救信号灯,像听见一阵微弱的脉搏,一串将死者的心跳。
那救生艇里正载着人!
距离研究所被不明生物袭击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这只救生艇又在海里躺了多少天?
里面的人仍旧活着吗?
还是在冰冷和绝望里丧失了生命?
那信号灯的光芒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了,道里安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已然分不清即将熄灭的是那只信号灯,还是他自己的生命之火。
然而——
破开了。
头顶的蓝色坟冢被什么东西破开了,一条银色的影子闪烁着绚丽的光华刺入道里安的视野。
在道里安认出那道影子的前一秒,他已经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稳稳抱住,急速上升。
是西尔维!
这条人鱼完全无视了海中断崖的可怕吸力,他轻而易举地,再一次地,从死神的镰刀下抢走了道里安。
不过转眼的瞬间,晴朗的天空再一次出现在道里安的头顶,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忍受着肺部的剧痛,整个人都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
然而下一秒,道里安毫不犹豫地再次潜入了水下,他迅速摆动着四肢,朝刚才差点杀死他的断崖游去。
“道里安!”
头顶传来低沉的怒吼,像是野兽警告般的嚎叫。
西尔维翻身返回大海,重新将道里安抱着托出了水面。在他开合的唇缝里,无数利齿闪着寒芒:“停下,道里安,回去!”
“不,别拦着我,下面有人在求救!你看见那个信号灯了吗?那是有人在求救!我必须回去!”
道里安无法说服自己无视那个求救信号,他知道那只救生艇里的乘坐者很可能早就去了天堂,但如果里面依然有人在等待着救援,道里安就是ta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不能见死不救。
道里安挣扎着要脱离西尔维双手的桎梏,他急切地冲面前的人鱼比划:“我下去想办法打开救生艇的舱门,它距离断崖口很近,我只要小心一点……”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人鱼情绪的风向标——那些开始疯狂摆动的头发触手。
“我必须得回去!”道里安不停冲人鱼重复这句话,焦急令他盲目,他像是一具丢失了灵魂的空壳,他的一部分遗落在了大海里,在那闪烁着微弱信号灯的救生艇上,他必须回到原地去拯救那哀嚎的灵魂碎片,好填满这空虚的躯干——哪怕那可怕的海中断崖差点杀死了他。
这是西尔维第一次在道里安面前展现出强势的不妥协,他不顾道里安的反抗,用双手充当枷锁,囚禁着道里安游回了岛屿的沙滩。
“你在做什么?!有人正在死去!”道里安愤怒地冲他大喊。
与几乎失去理智的道里安相比,人鱼则显得冷静得多。
西尔维用尾骨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他低头俯视着自己的人类伴侣,睁开了覆在眼睛上的瞬膜,在那双银色的眸子将道里安死死困住的同时,他无比清晰地吐出了几个词:
“留在这里,道里安。”
在西尔维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道里安感到面前的人鱼变得不太一样了,他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这是西尔维少有的用人类语言向他明确表达想法,道里安诧异地看着他,在那仿佛冰冷月光的注视下,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终于不再嚷着要跳海了。
人鱼见此立刻转身重新潜入了水中,道里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能坐在礁石上焦急地等待。
然而,仿佛仅仅只过了几秒钟,道里安尚且没能平复自己的呼吸,他就看见海面上浮出了一枚长长的柱状金属物,像只放大了无数倍的胶囊。
是那只救生艇!
道里安立刻站起身,他看见西尔维逐渐从水面露出身影,他推着那只救生艇向前漂浮,最终搁浅至道里安面前的海滩。
道里安不知道西尔维是怎么做到的,这只救生艇虽然是最小的单人型号,但少说也有半吨重,更不要说它还挂在海中断崖的崖壁上。
不过道里安此刻顾不上其他,他朝人鱼投去感激的一瞥,接着立刻动手操作舱门阀,而也正是这一刻,他才发现这只救生艇上有几处明显的咬痕——某只巨型鲨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咬穿了这只金属胶囊,给它密封的空间破开了几个小小的洞。
很小,但足以致命。
道里安即便知道这一点也仍然不肯放弃,他拼命地拧转阀门扭,却又因为掌心的汗而数次打滑,最终是西尔维帮助他破开了那只该死的救生艇。
当舱门缓缓开启的瞬间,腐臭的水液涌了出来,里面躺着的俨然是一具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死神在很早之前就光顾了这间小小的舱艇,道里安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跪在救生舱边,道里安深深地垂下头,悲伤和无力感挤压着他的胸腔,令他脆弱的肺部遭受尖锐的刺痛。
西尔维靠了过来,用尾巴围住了道里安。
“我没事。”道里安深深呼出一口气,对救生艇里的尸体说了句抱歉,小心地取下了对方的个人终端。
这种偷窃死者遗物的罪恶感令道里安非常不适,他幻想自己在另一重不存在的空间里对着那死去的灵魂忏悔自己行为的不端,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获得另一只终端,这一次他一定会保管好它……
就在道里安将那只终端贴住皮肤时,它如道里安所期待的那样自发启动了,然而这并非终止,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当终端上的针孔摄像头获取了道里安的面孔和瞳纹后,它自动解开了锁定,蹦出一行寒暄语——
“甜心,早上好。”
现在,道里安可以操作这只终端里的任何程序了。
但是为什么?
道里安茫然地盯着手里这只终端,足足愣了有十几秒,在意识到某些事实后,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在混乱的目眩里踉跄着喊出声。
“不,不,?二传,?转载不不不!”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专属于自己的个人终端,唯一一个以亲密关系录入了道里安的面孔和瞳纹的,只有耶罗姆的个人终端。
“怎么会这样?”
道里安趴在救生艇旁仔细打量舱内那具腐烂的尸体。
他怎么会是耶罗姆?
耶罗姆是个火热的,玫瑰般热烈的男孩儿,他喜欢漂亮精致的妆容,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有独属于它自己的位置。
而这具尸体,他是死亡吸食走灵魂后吐出的残渣,他已然腐烂发臭,令人作呕,是一切美好的反义词。
他与耶罗姆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怎么会是耶罗姆?
道里安对西尔维无措地解释:“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裙子的男孩子,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这么多,他,他……”
终于,时隔两周,研究所这只人造巨兽死后的丧钟越过漫长的时间轨迹传进了道里安的耳朵里,大海将它的死讯以这样的方式叫道里安真切地看到,听到,嗅到,触摸到。
研究所被摧毁了,罪恶的实验室沉于海底,正义女神的裁决之剑终于砍向了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这一切固然大快人心,可死神会在挥舞镰刀前做挑选吗?还是残忍地一并收割了所有无辜的灵魂?
道里安记得大卫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记得阿刻索夫人在心理疏导室的枫叶红沙发和蜂蜜茶,以及她在倾听道里安诉说苦恼时母亲般的维护和鼓励;他记得姵森无条件地帮自己掩盖了人鱼之歌的秘密;他记得韦斯博说会帮他打听更多关于人鱼的消息……
那么多曾对道里安施以善意的人。
他们能够幸免吗?
道里安最终选择将耶罗姆的尸体送回了大海,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地虔诚,希望海神能够赐予他安息。
当星月夜的长裙随海风在海面上飘荡时,道里安躲回了小岛的岩洞里,躲在西尔维的怀抱里,紧贴着他的鱼尾巴。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每一件都让道里安猝不及防,他被迫以各种角度体验了死亡,这令他此刻无比珍惜与西尔维的拥抱。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道里安于黑暗中开口,他望着人鱼那双泛着荧光的美丽双眼,有种近乎献祭一般的坦诚。
今天的经历叫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即死亡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一种方式降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因此想做的事必须要立刻去做,想说的话必须要立刻被表达。
“爱。”西尔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道里安,他像是在询问道里安这个词的意思,又像只是单纯的附和。
“是的,爱。”
道里安并不清楚在人鱼这种生物里是否存在这样的概念,也不太在乎西尔维是否真的“爱”他,他只是想表达,想叫西尔维明白他的心意。
他拥抱西尔维,告诉他这是“爱”;他亲吻西尔维的脸颊,告诉他这是“爱”;他将西尔维的手蹼放在自己的胸前,叫他感受自己因为贴近爱人而悸动的心跳。
“这也是爱。”
道里安这样说。
在人鱼单纯直白的注视下他突然涌出些羞赧的情绪:“我从来就不擅长解释概念,你大概听不懂,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没人能阻止死亡的降临,但死亡也不能阻止爱的延续……”
道里安感到自己似乎在把“爱”的定义变得更加混乱,但他就是无法停止这么做,因为西尔维的神色是那样的认真,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一个吻就诞生了。
这是一个带着人鱼气味的腥香的吻,西尔维对道里安说:“爱。”
夜深了,道里安在人鱼的歌声里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大海中,海水温柔地抚摸着他,像母亲的怀抱。
耶罗姆的终端此刻正躺在道里安的手腕上,这一次它没有再消失了,但道里安也失去了使用它的兴趣,这座小岛搜索不到任何信号,也不太可能有另一个终端会接受到它的求救信号。
道里安不再奢望离开这座小岛,他选择坐在海边陪伴人鱼,希望在肺病和腿疾杀死他之前,能给西尔维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然而命运的乐章总是在低潮处骤然迸发出响亮的音阶,著者从不在故事的转折处标下脚注。
就在道里安决心留在岛上度过余生的当天下午,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了飞机扇叶旋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