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家的猫了。”
阴云吞噬掉星星和月亮的光,一辆警用吉普在浓墨般的黑夜中穿行,车上的四人俱是穿着黑色作战服,战术背心、头盔佩戴齐整,在摇晃中握紧各自的枪械。
说话的是易卓。他坐在窗边,眼神和语气都很温柔,根本不像即将执行一场生死未知的任务。
“健哥他们有没天天去给它喂罐头,给它看我的照片啊?”易卓说:“它见不到我,肯定想我。它—想我就抓我的沙发,
坏家伙。”
“我这次买了三个月的罐头。”易卓又说:“本来还想多买几箱,但再多就过期了。我走之前给它开了一个,它知道我要走了,都不肯吃。我我忘记让健哥照着我那牌子买了。”
“你自己回去买。”萧遇安突然打断,“健哥都帮你喂猫了,还要帮你买罐头?”
易卓愣了下,笑着叹气,“我说错了,回去罚我喝酒。我,刚我就是有点紧张。”
“出息。”萧遇安声线比平时冷,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扶着一架狙击步枪,“执行多少次任务了,紧张什么?“
易卓又笑,拍了几下头盔,“你们别学我啊,没事儿,多大个任务啊,咱们队不虚的!“
之后车里就没人说话了,粗粝的风裹挟着沙子和石头砸过来,在车身上打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萧遇安看着前方,面容冷峻。
易卓和他同期入队,能力没话说,每次执行任务之前话都多,老是嘀咕家里的猫祖宗。但以前易卓不会担心猫今后没人管,罐头够不够。
这次任务级别太高,出发之前队长给他们每个人都说了,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后腰忽然传来隐约的痒。萧遇安下意识背过手去摸了下。
起初他没意识到是什么在痒,手按上去,才忽然想起,那是他大二第一次执行实战任务时受的伤。
这么些年下来,那本来狰狞丑陋的伤疤已经变得又浅又淡,但奇怪的是,它偶尔还会痒一下,像是提醒他它的存在。
队上的兄弟,没人没有受过伤,大家有时说起伤,都有相同的经历——陈年的伤疤也会痒。
萧遇安收回手,闭了会儿眼。
那微弱的痒让他想起了明恕。
当年明恕发现这条伤疤时,还是个初中小孩儿,清早起来把脸都哭花了,小心翼翼地摸着伤疤,生怕弄痛他,不断问——哥哥,你痛不痛啊?
他不痛,但他被明恕摸得很痒。
伤疤像是记住了明恕手指的触感,后来每一次痒,都和明恕那次哭哭啼啼的抚摸差不多。
小孩儿娇气,心疼他,那么小的一个伤,就交待了那么多眼泪。
尹那如果他受了更重的伤。
如果他有去无回……
萧遇安猛然睁开眼,从假设中回过神来,才察觉到自己和易卓一样,也在为这次的任务不安。
易卓记挂的是家里的猫,而他刚才想的是明恕——他跟易卓开玩笑时说的土猫。
在他们队里,牺牲并不是特别遥远的事,队上的英烈墙上有很多照片,每年都有人交出年轻的生命。
和其他队友相比,他将牺牲看得淡一些。因为他出生于军人家庭,他的父辈、兄弟,除了成为特警的萧锦程,都是军人。
他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且选择了这样—份职业,那就是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可现在后腰上的痒刺激着他的神经,每一下都在提醒他,明恕没有做好准备。
如果有一天他没有了,明恕怎么面对?
明恕正在接受封闭集训,甚至都不知道他正在拿生命冒险。
他了解明恕,明恕将他视作目标,一定卯足了劲,想要拿下荣誉,第一时间显摆给他看。
可万—他看不到呢?
他极轻地吁了口气,体会到—种陌生的、异样的感觉——后悔。
他应该告诉明恕他要出任务了,这次的任务和之前的不同,更加危险,他不保证能够平安回来。
这样,明恕起码有个心理准备。
可假如时间倒流,他真的能说出口吗?
得知明恕要参加封闭集训,他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此就不必跟明恕解释。
那天他开车送明恕去学校,明恕浑身都是朝气蓬勃的骄傲,那种即将大展拳脚的兴奋像一团耀眼的光,明恕就在光里面。
明恕舍不得,在车里向他讨吻,他情绪也上来了,将明恕亲得像第一次接吻那样大口喘气。
车突然停下来,身后是整理装备的响动。
萧遇安立即收回思绪,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他们要与另一支小组汇合,缉拿一个跨国犯罪团伙的核心之一。
战斗在夜最深的一刻打响,爆炸将天空烧成血红色,枪声接连不停,萧遇安在光学瞄准具中冷静地锁定一颗颗头颅,沉稳扣下扳机。
他眼前所见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是需要他火力掩护的队友。耳边子弹呼啸,呼吸里全是灼人的硝烟。
明恕从他的大脑里彻底扫除出去了,他的小男朋友不需要知道血与火中的实战是什么样。
头盔被流弹撞出凹陷,大腿的肌肉被子弹撕裂,血顷刻间涌出,头上的那一下令他剧烈耳鸣,视野里,易卓在向他喊着什么。
直升机在疾风中降落,包括他在内的伤员被抬了上去,做紧急救治。
天边已经有些许晨光了,是淡青色的。
他一咬牙,这才感到腿上钻心的痛,而明恕也恰在这一刻灌入他的意识里。
"没伤着血管。”队医三十多岁,经验丰富,麻利地给他处理弹伤,完了往他肩上一拍,“睡一觉。”
他闭着眼,却比被抬上直升机时更加清醒。
他听见哭声,呜呜呜的,是明恕的哭声。
明恕看着他的伤,想摸,但这回鲜血淋漓,明恕双手就这么悬着,不敢摸。
“哥,你痛不痛啊?“
“哥,你吓死我了!“
“哥,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他想说话,但开口嘴里就是血腥,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他只能任由明恕控诉。
明恕拿了封闭集训的荣誉徽章,马上20岁了,英俊的大高个儿,可哭起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哭抽了还打嗝,埋怨他不要自己了。
我不会不要你。
输入血管的药水起作用了,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脑中独独盘旋着一句话,我不会不要你。
现实和想象渐渐混淆,他把明恕搂住,温柔又耐心地哄着。
“我不会不要你。”
“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都不告诉我!你差点回下来了!“
明恕还在流泪,但被他抱着,不敢挣扎,怕弄裂了他的伤口。
于是他将明恕抱得更紧,“我都告诉你,以后出什么任务,我都让你知道。”
阳光刺入病房,萧遇安刚醒,眯着眼往窗户看。
他回来已经有一周了,一直在医院养伤。
这次任务有伤亡,易卓险些被子弹削了脑袋,但别的伤没受,每天医院和家两边跑,喂完家里的猫,就来给他们这些负伤的兄弟做牛做马。
萧遇安看了会儿窗,下床准备活动一下。
他现在做不了剧烈运动,但腿每天都要走动。他身体素质好,队医来看了好几次,今早说再住三天,就放他回家休养。
三天后,正是封闭集训结束的日子,明恕要带着一口袋徽章回家了。
集训到底训成了什么样,他也不清楚,明恕在自个儿学校是尖子,到了外面不一定能项项拼在最前头,但不知怎么,他脑中老有明恕提着一口袋徽章的模样。
明恕冲他露齿而笑,骄傲得发亮。
作战时身体的一切机能都为战斗所调动,没有任何机会去想旁的事。
但现在闲下来,一遍一遍回忆当时的情形——刺鼻的血腥,震耳欲聋的爆炸,撕开筋肉的子弹……
他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倒不是怕了死亡,是突然心中一空。
他一直没能迈过最后一步,不管明恕怎么明示暗示,坐在他身上蹭,他也没有占有明恕。
可现在他有一个极其强烈的欲望。
他要明恕。
不是兄长对疼爱的弟弟,是年长的恋人对自己小男朋友。
他不想让他的小男朋友再等了,明恕想要的,他都给明恕。
明恕也是他想要的。
封闭集训宣告结束的时候,明恕头脑一阵空白,躺在地上,双眼盯着天空,只顾着喘气。
没有人来拉他,他身边都是喘气的声音。
他太累了,怎么能这么累呢?
这45天他简直脱了一层皮,—想就觉得,这儿根本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教官来招呼大家起来,回屋收拾行李,明恕听见他的声音肌肉都绷紧了。
不过魔鬼—样的教官现在和蔼了,脸上堆着笑,显然对弟子们十分满意。
陆陆续续有人挣扎着起来,小臂交握,拍拍彼此的背。明恕也终于爬起来了,匆匆收拾好行李,和大家一起离开基地。
他比来的时候强壮许多,但也受了伤,有次从高墙上摔下来,把腰给撞了,昨天更是划伤了小臂,刚结疤。
集训时他都没精力想萧遇安,坐在车上却归心似箭。
他都打好主意了,现在时间还早,萧遇安还没下班,他先回去洗澡,把自己收拾干净,萧遇安回来了,就让萧遇安帮着打—次。
不,—次不够,得两次。
他得了很多徽章,累了45天,萧遇安肯定会惯着他。
家里果然没人,但是他敏锐地发现,家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萧遇安出任务去了。
他眼皮突突跳起来,手也哆嗦了两下,连忙拿起手机,给萧遇安拨过去。
他以为这通电话会打不通。
但是只响了两声,竟然就接通了。
“哥!”他紧张道:“你在哪?你出任务去了?”
“嗯。”萧遇安已经到了小区门口,“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