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恕在副驾上坐了会儿就察觉到萧遇安情绪不太对。
之前在萧家的团圆饭桌上,萧遇安跟他说晚点去河边放鞭炮时,是轻松又平常的样子。现在整个人却有些紧绷,像是他离开的这两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哥?”他侧过身子,偏头看萧遇安,“你怎么了?”
除夕夜,街道两边的树上全挂着彩灯,热闹得很,但马路上却几乎看不到车辆。
萧遇安匀速开着车,余光稍稍往右边扫了下,淡然道:“嗯?”
明恕皱起眉。
他太熟悉萧遇安了,只是这一声嗯,他已经听出问题。萧遇安若无其事,把刚才那两小时发生的事揣心里,不跟他说。
“哥。”明恕挤到萧遇安跟前,再近点就要影响他开车了,“哥,你有事儿。”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晃在萧遇安脸上,时明时暗的,明恕就没别开过眼,捕捉到萧遇安轻轻抿唇这个微小短暂的动作。
“我的事儿不就是带你去放鞭炮吗?”萧遇安一笑,眉眼间的紧绷仿佛就散了。
但明恕心思太细,“你别逗我,哥,我看得出来。”
萧遇安眯了下眼,没再搭理明恕。
明恕也没继续问,靠回椅背上坐好了,咬着下唇里侧的肉,自个儿琢磨。
肯定不是队上的事,如果队上有什么,萧遇安这会儿就不会载他去放鞭炮了。
那就是家里的事?
刚才一大家子还好好的,再说,家里有事也用不着这么瞒着。
明恕长长吸了一口气,有点明白了。
这事应该和他有关。
但这两天在萧家,长辈们待他和以前没有两样,还是把他看做家里最小的孩子,该宠宠,该说说。
他不在,萧遇安才被叫去谈了关于他的事,这事让萧遇安有些为难,想瞒着他,还如约带他去放鞭炮。
不,这都不是如约了。
他其实还可以多陪陪老爷子,是萧遇安急着把他叫出来。
萧遇安想看到他。
明恕胸口那儿有些胀。
暑假,他跟明豪锋和温玥决裂的时候,明明白白说过自己非萧遇安不可。他是跟家里摊牌了,但这份感情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让萧家的长辈知道。
面对他们时,他不可能像面对明豪锋时那么无所忌讳。
他承认自己胆小,他敢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萧遇安,却不敢跟萧家的长辈说——我喜欢萧遇安,我想和他在一起。
他害怕伤害他们。
他在明家没有得到的关爱,萧家都给了他,他小学第一次被请家长,是萧览岳去的,他那些新款玩具,是萧遇安的母亲和姑姑买的。
他们像亲儿子一样爱护他,他长大了,却要拐走萧遇安。
他平时不敢细想,因为不管怎样,理亏的都是他。
他对不起萧家的长辈。
感情这事没有对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控制。他喜欢就是喜欢了,他没法不喜欢。
但萧家的长辈却要因为他的情不自禁,承受一种伤害。
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却挑了他不在的时候问萧遇安,他们给他留足了体面。
明恕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拳头,过分用力使他肩背轻轻颤抖。
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还没有到河边,但已经能听见从河边传来的鞭炮声。萧遇安将车停在路边。
明恕回过神来,转头看萧遇安。
几分钟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先开口的是明恕。
“哥。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低着头,声音很低,“明豪锋给叔叔说了,是不是?”
过了大约五秒,萧遇安说:“嗯。”
猜测被证实,就算有十足的心理准备,明恕还是很慌,心跳阵阵加快,手心出汗。
他不确定自己在慌什么。
担心萧览岳不同意?因此训斥萧遇安?今后会上演家庭阻碍这样的戏码?
还是太想知道萧遇安说了什么?
萧览岳是一位很有风度,并且尊重子女的父亲,萧遇安的品行就是继承自萧览岳。
明恕想象得出萧览岳是怎么问萧遇安。
但他想象不出萧遇安是怎么回答。
——不是您听说的那样,明恕只是住在我家里。
——对,明恕是跟他父母说过,他的感情我无法左右。
——我们?我们从未开始,我还是把他当弟弟。
——真的没事,您就别操心了。
——我会处理好。他还小,也许是冲动吧。
——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恕指甲掐进了肉里,如果萧遇安没有这么回答,那又会说什么?
他们并没有谈恋爱,一切都是他主动,连每一次互相用手,都是他耍赖讨来的。
萧遇安在这件事上对他的包容,仿佛只是多年来对他纵容的一个缩影。
萧遇安还没有被他拐走,他也不是萧遇安的男朋友。萧遇安仍然是萧家的骄傲。
他丧起气来,那种委屈的感觉,就像是将心脏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块。
“他问,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萧遇安的声音像酒一样醇厚,缓缓地将明恕包裹起来。
明恕不吭声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开始。
萧遇安甚至都不用解释,照实说就行了。
车里沉默了片刻,暖风扇发出呼呼声响。
萧遇安说:“我说夏天,从夏天就开始了。”
明恕倏然睁大双眼,瞳孔里的光像被定住的星星。
大脑好像宕机了,处理不过来那条简短的信息。
“夏,夏天……”
又过了一会儿,萧遇安说:“嗯。”
血疯狂地跳动,方才明恕觉得四肢发麻,现在却被那股突然蹿起的力闹得手足无措。
“可是我们……”明恕抓了好几下裤子,将汗都抹在上面。
他想说些什么,起码表达一下他此时的激动?意外?还是亢奋?
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组不成完整的句子。
他词不达意。
“我们还没有开始啊。”
最后从嘴里蹦出来的居然是这句话。
这明明不是他想说的,他气得咬牙,可已经听见萧遇安又嗯了一声。
他忽然就冷静了。
血还在沸腾,刚才是往上,现在是缓缓下沉。
他注视萧遇安,萧遇安也转过来,平静地看他。
不,那不是平静。
萧遇安根本不平静,那只是长他六岁的时间和阅历。
时间和阅历让萧遇安显得比他从容,但那也只是假象。在爱情这件事上,萧遇安又比他高深到哪里去呢?
他还早恋过,撕毁了亲手写的协议,上高中不久就摸清了自己的心思。萧遇安连早恋都没有,这扯不清的关系,还是他硬把萧遇安拉进来的。
所以萧遇安不可能比他平静。
他忽然好满足,他心爱的人为了他,向家人撒了谎。在那段围绕他,却又避开他的谈话中,他被萧遇安维护了,他不是自说自话的傻子。他们还没有到那一步,但是萧遇安已经将他挡在身后,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哥。”明恕心里又酸又胀,“哥哥。”
“走过去?”此时这种情况,萧遇安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索性打开车门,换了话题。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陌生的角逐。
向萧览岳承认了并不存在的事实后,他本应该独自待一会儿,至少整理好心情,但是听着萧览岳的那一声叹息,他最想做的,竟是让明恕到自己身边来。
如果“从夏天开始”的事是犯错的话,他卷入了错误,他需要那个始作俑者尽快出现。
车外寒风扑面,明恕紧了紧衣领。萧遇安走在前面,他落后两步,没急着赶上去,却也没有拉远距离。
越是靠近河滩,鞭炮的声音就越响亮,萧牧庭和萧锦程就在放鞭炮的人群里,再往前走,他们就要汇入人群中了。
明恕停下脚步,他不想放鞭炮了。
这里好像是世界的边缘,只有他与萧遇安二人,走下去,他们就要染上其他人的气息。
而爱情,是排外的。
“哥。”明恕看着萧遇安的背影,“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呢?”
萧遇安驻足,没有立即转回来。
有人点了一簇昂贵的烟火,在天顶砰然炸开,像亿万星辰闪烁又寂灭。
那些光和暗,都落在明恕眼中。
“你说我们在夏天就开始了。”明恕说:“但是没有啊,夏天我来赖着你,你没有答应我,你到现在还没答应我。”
停了几秒,明恕又说:“我们什么都不是。”
他觉得自己狡猾又卑鄙。
他故意这么说,将委屈和可怜剖给萧遇安看。他在图谋着更多,他得寸进尺,又厚颜无耻。
夏天他计划里的步步为营早就被他自己破坏得稀巴烂,可他现在又步步为营起来。
谁让萧遇安为他撒了谎呢?
萧遇安转身,他盯着地面,没看萧遇安。
两人之间还是隔着两步距离,但是一前一后变成了面对面。
明恕嘟囔,“你不和我谈恋爱,也不和我做。我赖着你,你才肯摸我。我们……我们只是互相摸过……”
说完这句话,明恕就看见了萧遇安的靴子。
他想抬头,但已经有一个力,勾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瞳孔在再次绽开的眼花中骤然一收,嘴唇碰到了萧遇安的嘴唇,呼吸里填满了萧遇安的气息。
他的狡猾得逞了,萧遇安在吻他,而他想要的仅仅是萧遇安给他说——我们并不是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