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僵住,手指细微的颤抖着,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洞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真相明晃晃的摆在眼前,谢陵瑜何等的聪明,以往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一点点被放大,串出清晰的缘由,他却还在给青丘玦找补。
也许是有什么难处呢?
也许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
……
可他找再多的理由,心中还是有一个名字缓缓浮现,过去的画面如影随形,一点点将他的幻想击垮。
小青。
阿诀。
玉佩。
书信。
……
诸多信息都指向一个被封印在过去辉煌的名字,那是曾经多少人仰望的人,他像是一团柔光,追随他仿佛是人的本能。
周围 “滴答” 的水声不断,一下又一下,似乎敲在了他的心上,谢陵瑜深吸一口气,表情从愣怔到平静。
手轻轻一动,被水浸泡多时,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轻而易举的剥落。
一片寂静。
谢陵瑜表情凝固,呼吸不受控制的乱了起来,即使他再清楚再明白,可当看见那张脸时,还是没忍住失了态。
洞穴的光很暗,可那张熟悉的脸却像是撕开眼前的一切,带着他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他放在心里的美好,不敢回忆的画面……
那令人眷恋的光景分明就像是昨天,他死死盯着眼前的面容,记忆中模糊的身影莫名清晰起来,像是缺失的东西穿过万里山河,破开束缚,狠狠撞入灵魂深处。
太子殿下,青丘伯伯……
他们的脸清晰的印在脑中,甚至温和的在冲他笑,过往的痕迹在心头绽开,这些年压抑的情绪在洞穴中回荡,谢陵瑜躬起身子,牙关紧咬,也难掩颤抖。
被压弯的脊骨在悲鸣,演奏着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乐曲。
他赤红着眼,细细去看,像是生怕自己看错了。
那面具下的容颜似乎令黯淡的洞穴都亮堂起来,朱唇泛着白,凭添一丝脆弱,凤眸紧闭,垂下的睫毛似勾人的柳,鼻梁高挺。
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他比之前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像是成熟的果实,对人有着致命的诱惑,只一眼仿佛就能让人沉沦其中。
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这便是他年少想要与之并肩的人。
当初京城几乎所有权贵子弟都想要成为的人。
——正是青丘嫡长子,青丘玦。
如今,谢陵瑜即便心中再五味杂陈,也忍不住惊艳,此等容貌,在他心中仍无人匹敌。
可怎么偏偏就是青丘玦。
当年青丘未灭,青丘玦尚未及冠,便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公子,其中不乏有赞扬他容貌昳丽,就是现在翻遍整个京城,乃至其他王朝,也仍找不出此等美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苦笑。
曾经仰望的人,现在爱慕的人。
阿诀,阿玦。
是一人。
他胸腔中酸涩晕回一丝甘甜,仿佛这辈子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汇聚心头,简直恍惚的像梦。
偏偏就在这时,躺在石头上的人咳嗽起来。
谢陵瑜脑中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本能的伸手将人揽过来。
之后他自己愣怔了一下,垂下眼去看那熟悉的面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落寞极了,“阿诀…… 阿玦……”
可昏迷的人没办法给他半点回应。
他有些疲惫的伸手拿过身侧的果实,捏碎了给他喂进去,动作很小心,生怕他呛着。
他有些负气,又像是喃喃自语。
“为什么骗我?”
“把我耍的团团转,是不是很好玩啊。”
“我明明……”
明明都没有瞒过你啊。
明明都将棋符交给你了。
你到底还想要我给你什么呢?
我还有什么能让你骗的?
明明他都决定了这条路,还有什么好骗的呢。
谢陵瑜在心里偷偷埋怨着,眼神却是温和的,庆幸要比埋怨多的多。
外头的雨似乎停了,只剩下树叶相依发出的动静,谢陵瑜低头,神色蓦然柔软下来,凑近青丘玦的耳边,似是耳鬓厮磨般的道。
“青丘玦……”
“好久不见。”
三年前的惨烈人尽皆知,还好你逃出生天,又平安归来了。
带着你我的执念。
谢陵瑜将青丘玦轻放在岩石上,面无表情的将他脸颊边的褶皱抚平,他端详了一会儿 “阿诀” 的样子,他曾经不断在心中描摹过。
已经刻在心里很深了。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无奈。
年少时被他的才华能力吸引,一根筋的想要追随这么个人,及冠后又再次折在同一个人手上,这次啊,赔的是心。
枝叶被风吹的晃来晃去,谢陵瑜对着那张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似是自嘲般的摇头,起身出了洞穴。
偏偏他眼光独到,就栽在这么一个人身上了,及冠前是,及冠后也是。
输得彻彻底底,简直狼狈不堪。
也算是从一而终了。
洞穴外还很潮湿,这两日他们只能勉强果腹,青丘玦的人想必也在搜寻他们,那他总得弄些标记。
谢陵瑜带着自己撕成布条的衣物,扎在树上,一点点朝前走去。
——————
另一头,莫城。
莫城乱的像是炸开了锅,金缠急得眼泪直飚,好在狐面足够冷静,先请郎中为受伤之人诊治,令金缠安抚好百姓,然后带着自己的人连夜搜寻两人的踪迹。
暗卫在山林中极速的掠过,黑色的衣摆下方绣着一只展翅的鹰,是鹰眼的部下。
狐面操控着四个傀儡,分别往四方而去,山林太大,他们只好兵分四路,若是一方有发现,以傀儡为引,方可知晓。
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天色渐晚,莫名添上了几分诡谲与肃穆。
距离两人失踪,已然过去了两日。
他们搜过所有江水可能冲向的地方,这里是最后一处,若在此处仍没有发现,那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狐面思及他们可能有危险,一向邪肆的表情变得有些陌生,瞧着是端正的长相,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狐面耐心告罄,在心里暗骂一声。
非要逞能。
但…… 不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吗?
狐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下头默默祈祷。
贼老天,你若是有眼,记得保他们平安。
他刚在心里说完这句话,手中的摇铃便发出一阵异动,身侧窜行的暗卫骤然一停,狐面都惊了,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他潇洒的冲上头挥挥手,“谢了。”
“走了,西边有线索。” 狐面又摇了几下摇铃,带着暗卫们迅速朝西边掠去。
洞穴内。
谢陵瑜做好标记回来时带了些野果,洞穴中除了滴水声仍然很寂静,他一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直到他走到岩石前方,抬头对上了一双潋滟的凤眸。
“云楼,你……”
他陡然一惊,凤眸的主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带着温和的意味,这本没有什么,他甚至习以为常。
可如今谢陵瑜知晓着面具下是谁。
他实在笑不出来,也不愿意勉强自己露出个好脸色,干脆把果子往他手里一塞,敷衍道:“趁热吃,我出去瞧瞧。”
说着也不管自己的话有多驴唇不对马嘴,毫无留恋的起身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快步就往外头走,谢陵瑜本就不打算跟他耗着,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他没心思玩这些虚的。
不像某人。
揣着明白装糊涂。
青丘玦有些愣怔,他不确定的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果子,没明白怎么 “趁热吃”。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着果子的手一紧,脸色倏地变了,自己在水中泡了那么多天……
手迅速的触上耳根处,摸到的是一片平整。
青丘玦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心往下沉了沉,狐面的人皮面具虽然牢固,若是平日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他在水中泡了大半天,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脚步声早已远去,青丘玦不知道谢陵瑜是否还在洞穴附近,他心头陡然涌上了异样的慌张,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青丘与太子覆灭在山林,他得到消息时不可置信,害怕,甚至疯狂。
云楼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如此,青丘玦微微倾身,身上盖着的衣物滑落,是青袍。
剧痛从背后传来,全身仿佛被碾过一般,青丘玦不觉得这算什么,利落的起身,想要出去寻人。
“坐好。” 带着冷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青丘玦背脊一僵,侧目望去,正是谢陵瑜,可他此刻神色冷漠,目光也不似平日的温暖,青丘玦又是一愣。
他乖乖坐下,只是目光仍跟随着谢陵瑜,难得手足无措,低沉又清朗的嗓音不似以往淡漠,而是带上了微微的颤意,听起来有些委屈,又有些勾人,“云楼……”
一时之间,青丘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喊了这一声后,便低下头。
良久,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点在耳后,将那如今形同虚设的人皮面具揭下。
就像是捅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岌岌可危,脆弱至极的窗户纸。
那张夺人心魄的脸明晃晃的露出来,青丘玦坐着抬头仰望谢陵瑜,目光中似乎只有他一人,那双凤眸含着微红的薄雾,竟显得有些可怜,“云楼,对不起。”
谢陵瑜深吸一口气,侧过头不愿意看他。
他怕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心软。
这不是别人,这是青丘玦,也是阿诀。
青丘玦盯着他,黯然神伤的低声喃喃,“你果然知道了。”
谢陵瑜突然低低笑了起来,他背过身去,声音被洞穴口吹进来的风绕着这潮湿的环境一周,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青丘公子好雅兴,这些日子是谢某献丑了。”
“云楼,我不是……” 青丘玦急于解释,又百口莫辩。
谢陵瑜也没准备听他辩解,身上还套着青丘玦湿透的衣服,弄得一身冰凉。
他望着虚空一点出神,眼前一会儿是青丘玦,一会儿是阿诀。
一会儿是人群簇拥,众星捧月。
一会儿是孤寂清冷,伪装度日。
可无论哪个他,自己都不讨厌。
又都很讨厌。